宫里的芙蓉酥,非得用清晨荷塘第一遍采下的花瓣,拌了顶细的蔗糖,用小火煨上三个时辰,方能得那入口即化、清甜不腻的滋味。可今日呈上来的这一碟,酥皮略显焦黄,馅料甜得发腻,定是那新来的御厨火候掌握得差了半分。
你蹙着眉,将咬了一小口的酥点掷回描金瓷盘里,声音带着惯有的娇慵:“撤下去。告诉膳房,再做成这样,便不用在御前伺候了。”
贴身宫女春晓连忙应声,小心翼翼地将盘子端走,脚步轻得像猫。殿内熏香是淡雅的梨香,是你平日里最喜欢的味道,今日却不知怎的,总觉得寡淡了些,让人心头莫名烦躁。你倚回铺着软缎的贵妃榻,指尖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流苏,望着窗外四四方方的、被朱红宫墙框住的天空出神。这样的日子,精致、舒适,却也……如同一潭温吞的水。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
殿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沉闷一响。向来沉稳的春晓去而复返,脸色煞白,呼吸急促,发髻都散乱了几分,她几乎是扑到你的榻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公主!不好了!永王、永王殿下他……他突然发难,指控娘娘母族勾结外敌!陛下、陛下被暂时困在紫宸殿,羽林卫调动……宫里乱了!陛下让您即刻从密道离宫!快!快跟奴婢走!”
你脑中“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永王?那个总是笑得温和的皇叔?勾结外敌?母族?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你,四肢百骸都泛起寒意。离宫?去那宫墙之外……你从未想过的地方?
“不……我不走!我要去见父皇!我要去见母妃!”你猛地坐起,声音尖利,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慌和抗拒。离了这皇宫,离了这庇护所,你去哪儿?
“公主!来不及了!永王的人怕是已经往这边来了!陛下旨意,让您务必活着!”春晓几乎是哭着将一件不起眼的斗篷裹在你身上,力气大得惊人,半扶半拽地将你拉下榻,“马车已在西侧门等候,陛下为您安排了护卫,是江湖上极有名气的侠客,定能护您周全!”
你被拖着踉跄前行,华丽的宫装裙摆绊着脚步,心口怦怦狂跳,像是要挣脱出胸腔。穿过一道道熟悉的回廊,景象却变得陌生而骇人。远处隐约传来兵刃交击声和呼喝声,宫人们惊慌失措地奔跑。你第一次觉得,这住了十几年的家,竟如此危险。
西侧门平日极少开启,门轴转动发出沉闷的“嘎吱”声,在夜色里传出老远。一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停在那里,车辕上坐着一个黑影。
门开处,夜风裹着尘土的氣息猛地灌入,吹得你睁不开眼。春晓将你往前一推,声音哽咽:“公主,保重!”随即重重关上了宫门,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你茫然失措地站在原地,被那冰冷的夜风吹得一哆嗦。斗篷过于粗糙,磨得你细嫩的脖颈生疼。
“哎哟喂!可算是出来了!公主殿下?是您吧?咱们时间紧任务重,这就得赶紧……”
一个声音如同疾风骤雨般劈头盖脸砸来,语速快得让你头晕。你勉强抬眼看去。
只见那人利落地从车辕跳下,几步就到了你面前。一身靛蓝色的劲装勾勒出挺拔利落的身形,腰间佩剑,剑柄缠着的皮革有些磨损,显是常用。他看起来极为年轻,眉眼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但一双眼睛极亮,像是落入了星子,此刻正飞快地上下打量你,带着一种纯粹评估似的专注,并无冒犯,却让你极不习惯。
“在下黄子弘凡,江湖朋友给面儿叫一声‘叨叨侠’。受陛下所托,护送公主殿下前往安全之地。”他抱拳行礼,动作干脆,嘴里的话却毫不停顿,“殿下您没事吧?没伤着哪儿吧?咱们得立刻动身,这地方可不安全,那帮子人鼻子灵得很,跟那啥……对,鬣狗似的!闻着味儿就能追来!”
他说话时手势不断,比划着“鬣狗”的样子,又指指马车,再警惕地扫视四周黑暗,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充满了某种跳跃的、几乎要溢出的精力。
这就是父皇给你找的护卫?侠客?怎么……这么吵?而且,“叨叨侠”?这算个什么名号?你心头那点恐慌瞬间被巨大的荒谬感和嫌弃压过。
“你……”你刚开口,想端出公主的架子质疑几句。
他却像是根本没留意你的情绪,或者说留意到了但选择忽略,直接打断了你:“没问题!放心!包在我身上!保管给您安安稳稳送到地儿!哎对了,殿下您会骑马不?呃算了这马车将就一下,虽然颠了点慢了点儿,但隐蔽!咱们先出了京畿再说!请请请,快上车!”
他几乎是连珠炮似的说完,不由分说地就虚扶着你的胳膊,半请半推地将你往马车那边带。他的手掌温热,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力道控制得极好,既让你无法挣脱,又不会弄疼你。
你被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和话语搞得晕头转向,憋着一口气,又慌又怒,就这么被他几乎是“塞”进了马车车厢。
车厢内部极其简陋,硬木板凳,铺着一层薄薄的垫子,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和草料味。你何曾坐过这样的车驾?当下便蹙紧了眉,身子僵着不肯完全坐下。
黄子弘凡利落地甩帘上车,坐在车辕上,抓起缰绳,一声轻喝:“驾!”
马车猛地一动,颠簸着冲入漆黑的夜色里。你毫无防备,差点一头撞在车壁上,慌忙用手撑住,掌心被粗糙的木刺扎了一下,细密的疼。
车外传来他依旧精力充沛的声音,穿透车壁:“公主您坐稳扶好啊!这路可能有点……呃……坎坷!咱们得快点儿!饿不饿?我这儿有早上买的炊饼,还热乎着……哎哟您肯定吃不惯这个,忍忍,忍忍啊!到了下个城镇咱找最好的酒楼!”
你咬着唇,看着掌心那一点微红的印子,又听着外面那人喋喋不休,委屈和愤怒几乎要将你淹没。逃命?这就是逃命?如此狼狈,如此不堪!还有这个侠客,吵得人头疼!
道路越来越颠簸,你感觉自己像狂风暴雨中的一片叶子,被抛来甩去,骨头都快散架。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你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抱怨:“慢一点!颠死我了!这什么破路!”
外面沉默了一瞬,你以为他听进去了。结果下一刻,他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点无奈的坦诚:“公主哎,我的好殿下,咱们这不是游山玩水,是逃命啊!后面说不定真有追兵!慢不得!您再忍忍,我尽量找平稳点儿的地儿走!哎对了,您试试深呼吸,想想高兴的事儿?比如……比如……呃,宫里的芙蓉酥?”
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气得想踹车壁。
突然,马车一个极其剧烈的颠簸,像是车轮碾过了巨大的石块。你惊呼一声,整个人被抛离了座位,不受控制地向前撞去!
眼看就要撞上坚硬的车壁,车帘猛地被掀开,一只手臂迅疾地探入,精准地揽住你的腰,一股沉稳的力量将你猛地往回一带!
天旋地转之间,你撞入一个带着夜风凉意和淡淡汗气的怀抱。他的手臂铁箍般环在你腰间,稳住了你全部的身形。你的脸颊几乎贴在他颈侧,能感受到他皮肤下蓬勃跳动的脉搏,以及因为瞬间发力而微微绷紧的肌肉线条。一种完全陌生的、充满力量感的男性气息将你彻底包裹,强烈而具有侵略性。
那一刻,世界仿佛静止了。所有颠簸、抱怨、恐惧都远了。只剩下耳边他同样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和你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一声声,撞得耳膜生疼。
他似乎也顿了一下,可能只有一息。随即迅速将你扶正,松开手,车帘落下,隔开了那短暂的、令人心悸的接触。他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恢复了之前的语速,甚至更快,仿佛要掩饰什么:“没事吧没事吧?吓我一跳!这路也忒坑洼了!您抓稳旁边那扶手啊!可别再摔着了!”
你呆呆地坐回原位,腰际似乎还残留着那灼热有力的触感,脸颊发烫,心跳久久无法平复。那是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混杂着惊吓、一丝安心,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的异样。你下意识地揪紧了衣角,第一次,没有立刻出声反驳或抱怨。
马车继续前行,他的叨叨声依旧传来,一会儿分析路线,一会儿吐槽路况,一会儿又安慰你快了快了。
但有什么东西,好像不一样了。
又行了一段路,车速渐渐慢下。他的声音带着严肃打断你的怔忡:“殿下,坐稳,前面有点……小情况。”
你心头一紧,下意识地透过车帘缝隙向外看。只见前方路中央,影影绰绰站着三四条黑影,手持兵刃,拦住了去路。冰冷的杀意隔着距离弥漫开来。
你的呼吸瞬间窒住。
黄子弘凡轻轻“啧”了一声,语调却不见多少紧张,反而有种跃跃欲试:“得,还真有不开眼的。公主,您待在车里,千万别出来。”
话音未落,他已如一只夜枭般悄无声息地掠下车辕,站在了马车前方。
你紧张地攥紧手指,透过缝隙,看到那几人狞笑着围拢上来。下一刻,只见黄子弘凡身影一动!
快!太快了!
他的动作迅疾如电,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流畅感,仿佛不是在搏杀,而是在完成一场舞蹈。剑未完全出鞘,他用的是剑鞘和巧劲。身影在几个黑衣人之间穿梭,兔起鹘落。
“兄台,拦路抢劫这活儿技术含量太低!” “哎哟,慢了点慢了点!” “下盘不稳啊兄弟!平时得多练!”
他甚至还时不时蹦出几句点评,语速依旧快得惊人,伴随着几声闷响和痛呼。不过几个呼吸之间,那几条黑影已尽数倒地呻吟,失去了行动力。
他甩了甩手腕,利落地将剑鞘挂回腰间,快步走回马车旁,掀开车帘一角,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你,语气带着一丝小得意,仿佛在等待夸奖:“解决了!小意思!没吓着吧?”
你怔怔地看着他。月光此刻勉强穿透云层,落在他脸上。他额角有细微的汗珠,眼神明亮锐利,带着刚刚运动过的蓬勃生气,与平日里那副嘻嘻哈哈的模样截然不同。一种强大的、令人心安的力量感扑面而来。
你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干涩:“没、没事。”
“没事就好!”他咧嘴一笑,又恢复了那副活力满满的样子,“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得换条路走了。您坐稳,可能得更颠簸点儿。”
他放下车帘,重新驾起马车,拐入了一条更崎岖的小路。
颠簸依旧,但你的心境却悄然变化。抱怨似乎卡在了喉咙里。你沉默地抱着双臂,感受着马车的摇晃,耳边是他在外面的指引声和偶尔传来的、哼唱的不成调的小曲。
夜色越来越深。马车最终在一片荒废的破庙前停下。
“今晚只能在这儿将就一下了。”黄子弘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先警惕地进去探查了一圈,才出来扶你下车。
庙内蛛网遍布,佛像蒙尘,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氣息。角落铺着一层干草,便是他简单收拾出的“床铺”。
你站在门口,看着这比马车还要不堪的环境,鼻尖一酸,娇气几乎又要冒头。但目光触及他染了尘土的衣摆和依旧警惕地巡视四周的侧影,那点委屈又默默咽了回去。
他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你,语气尝试着轻松:“喏,城里买的桂花糖,虽然比不上宫里的,但挺甜。垫垫肚子?晚上我守夜,你放心睡。”
纸包温热,带着他的体温。你迟疑了一下,接了过来。
他冲你笑了笑,然后便走到庙门口,抱剑倚靠着门框坐了下来,目光投向外面沉沉的夜色。他的背影挺直,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与白日里那个喋喋不休的“叨叨侠”判若两人。
破庙里只剩下风声穿过裂隙的呜咽,以及柴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你捏着那包温热的糖,看着他在门框边被月光勾勒出的、透着疲惫却依旧挺拔的轮廓,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宫墙之外的世界充满危险,而这个看起来有点吵、有点不着调的年轻侠客,或许是这片无边黑暗和未知里,你唯一能够抓住的,真实的存在。
夜色,浓重得化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