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宫宴惊鸿语惊人
暮色四合，皇城的琉璃瓦在夕阳余晖中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泽。相府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最终在那巍峨耸立的宫门前缓缓停稳。父亲，当朝宰相，率先下车，整了整朝服，神色是一贯的沉稳肃穆。你紧随其后，在侍女的搀扶下踏出车厢，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皇家特有的、不容侵犯的威仪。
朱红宫门次第开启，引路内侍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御道上回荡。你微垂着眼睫，目不斜视，莲步轻移，裙裾拂过清扫得一尘不染的石阶，发出极轻微的窸窣声。胸腔里那颗心，却不如表面这般平静。宫廷夜宴，于你而言，并非乐事，更像是一场需时刻绷紧神经、恪守无数繁文缛节的无声考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一种冷冽的、属于权力的气息，让你不由自主地将背脊挺得更直了些。
步入灯火通明的太极殿，顷刻间便被一片辉煌鼎沸的人声所包裹。鎏金宫灯如星辰般缀满穹顶，将殿内每一寸雕梁画栋、每一件玉器珍玩都映照得纤毫毕现，恍若白昼。空气中交织着酒肴的香气、胭脂水粉的甜腻以及一种名为“权势”的无形味道。王公贵族、文武百官、诰命夫人、世家贵女……云髻珠翠，锦衣华服，人人脸上都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寒暄、客套、应酬，每一个眼神流转，每一次举杯交错，似乎都暗藏着机锋与试探。
你随着父亲，在无数或明或暗的打量目光中，行至相府席位。敛衽，落座，动作流畅优雅，无可指摘。父亲与同僚低声交谈着朝务边情，你便安静地居于一旁，如同最完美的背景。指尖下意识地抚过面前冰凉光滑的玉箸，目光虚虚地落在描金瓷盘中那些精致却无甚新意的宫廷点心上，思绪有些飘远。这样的场合，总是如此，极尽奢华，却也极尽沉闷。周遭贵女们压低的议论声——关于新进的螺子黛，关于苏杭最新的绡纱，关于哪位皇子亲王今日似乎多看了谁一眼——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地传入耳中，却难以真正激起波澜。你只是微微颔首，偶尔附和一句“确是”，或报以浅淡一笑，维持着相府千金应有的得体与疏离。
丝竹声起，悠扬婉转，宫宴正式开始。御膳房的内侍们如流水般呈上珍馐美馔，舞姬们身着霓裳，随着乐声翩跹起舞，水袖翻飞，姿态曼妙。一切都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完美得像一幅早已勾勒好的工笔画。
然而，这幅工笔画很快被一道意外闯入的鲜活色彩打破了。
殿门处传来一阵不算喧哗却足以引人侧目的动静，伴随着一个清亮、活泼、语速明显快于周遭环境的年轻男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至少表面平静）的石子：
“哎哟喂！可算是赶上了！父皇那边训话训得忘了时辰，我还以为真要错过开席头一道炙肉了！李公公您给评评理，是不是？这路绕得我头都晕了……”
那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抱怨，却又奇异地不惹人厌烦，反而透着一股生机勃勃的少年意气。你不禁循声望去，连带着殿内许多目光也都投向了入口处。
只见一个身着皇子常服的少年正大步走进来。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身姿挺拔，眉眼飞扬，唇红齿白，一张俊脸上洋溢着灿烂又略带歉意的笑容，仿佛自身就能发光，瞬间吸引了大殿内所有的光线。他与引路的内侍说着话，手势丰富，步履轻快，与周遭那种刻意维持的雍容舒缓、步步为营的氛围格格不入。那便是十八皇子，黄子弘凡。你早已从各种渠道听过不少关于这位殿下的传闻——圣上最幼子，母妃宠冠后宫，自身性子活泼跳脱，是宫规礼仪下长出的一个“异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似乎浑然不觉自己成了焦点，或者说毫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地向御座方向行去。向帝后行礼问安时，姿态倒也标准，只是那清脆响亮的“儿臣参见父皇、母后”听起来比别人都多了几分蓬勃的朝气。起身后，又活泼地同邻近席位的几位皇兄打了招呼，甚至还对某位亲王做了个“待会儿聊”的眼神，行动间一派自然流畅，丝毫不显拘谨局促。
你的目光不经意间追随着那道鲜活的身影，却在他忽然转头扫视全场时，猝不及防地与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他眼睛明显亮了一下，像是夜空中骤然爆开的烟花，璀璨夺目，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好奇与毫不掩饰的惊艳，直直地落在你身上。你心下微微一紧，仿佛被那过于直接的目光烫到，赶忙垂下眼帘，浓密的羽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暗自祈祷这只是殿下一时兴起的无意一瞥，很快便会移开。
然而，事与愿违。他向御座上的帝后敬了酒，又应付了一圈必要的寒暄后，便端着酒杯，目标明确地朝着你们相府席位走来。首要目标自然是你的父亲。
“相爷！”他声音清朗，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举杯，“恭喜父皇，恭喜我军大捷！此番大胜，您坐镇中枢，调度粮草、稳定后方可是立了大功！劳苦功高！我敬您一杯！”
父亲连忙起身，躬身回礼，言辞谦逊得体：“殿下言重了，老臣愧不敢当。皆是陛下运筹帷幄，将士用命，老臣不过尽本分而已。”
一套标准的君臣对答流畅进行。你微微松了口气，垂首侍立一旁，只盼着这场面话尽快结束，这位殿下就该移步他处了。
酒杯轻碰，各自饮尽。父亲正要开口请殿下自便，黄子弘凡的目光却已无比自然、甚至带着点迫不及待地，越过父亲，精准地落在了你身上。那目光里的好奇与欣赏，炽热得几乎要实质化。
“相爷，”他语速依旧很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你，仿佛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珍宝，“这位便是府上的千金吧？常听父皇夸相爷教女有方，端庄贤淑，今日一见……”
他略顿了一下，像是在脑中飞快地搜寻合适的词藻，你这不安的预感却越来越强烈。
果然，下一刻，他唇角扬起一个更大的弧度，脱口而出，声音清亮，不算震耳欲聋，却足以让临近几桌的人都隐约听见：“……果然好看！比宫里画师笔下那些仙子像还要好看灵动得多！”
空气似乎微妙地凝滞了一瞬。你能感觉到来自左右席位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各种意味。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你下意识地又将头埋低了些。
父亲在一旁轻咳一声，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带上了几分谨慎的打圆场意味：“殿下您实在是过誉了，小女拙劣，资质平庸，当不起如此盛赞，折煞她了……”
黄子弘凡却像是根本没听见父亲的谦辞，或者说听见了但完全没往心里去。他的注意力全在你身上，问题如同连珠炮般一个接一个地抛出来，思维跳跃得让你完全跟不上：
“你平日在家都做些什么呀？”他身体微微前倾，显得极有兴趣，“也像她们一样，”他随手往旁边那些精心打扮的贵女方向一指，“整天对着花儿描样子、扑蝴蝶、或者没完没了地绣花吗？哎我觉得那些可能有点无聊……你喜欢看书吗？看什么书？话本子？还是诗词？或者……弹琴？下棋？”
你感到呼吸都窒了一下。这般直接又涉及闺阁私趣的问话，实在超出了你对一位皇子、尤其是初次见面的皇子的预期。你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窘迫，维持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端庄仪态，目光盯着自己绣鞋尖上颤动的珍珠，声音尽量平稳无波，给出最标准、最乏味的答案：“回殿下，臣女愚钝，不过略识得几个字，闲时只是做些针黹女红，不敢有负父亲教导。”你试图用这千篇一律的回答筑起一道墙，将他过于旺盛的好奇心隔绝在外。
他却立刻接话，兴致勃勃地仿佛完全没听出你的敷衍，甚至自动屏蔽了那些谦辞：“女红？绣什么？荷花？鸾鸟？还是小猫小狗？哎对了！”他像是突然被点醒了某个绝妙的主意，眼睛更亮了，甚至下意识地朝你这边凑近了一小步，一股清冽好闻的、如同雪后松枝般的气息淡淡传来，“御花园澄瑞亭那边的池子里！新来了几对南洋进贡的鸳鸯！毛色那叫一个鲜亮！红的像最炽的火，绿的像最透的翡翠！阳光下简直晃眼！改天你真该去看看！照着那个绣，肯定活灵活现，比绣样子强多了！”
你：“……” 胸腔里那口气差点没提上来。这要如何接话？谢殿下恩典给您绣个鸳鸯？还是说臣女不敢擅入御花园去观摩您的鸳鸯？你只觉得额角隐隐作痛，这位十八殿下的思路，简直如同脱缰的野马，拉都拉不住。
正当你搜肠刮肚斟酌着该如何不失礼地结束这场单方面的“审问”时，殿中乐声恰逢其时地又起，有另一位公侯家的千金应诏上前献舞，总算将他的注意力稍稍吸引开些许。
你暗自长长舒了口气，端起面前的茶水浅浅抿了一口，试图压下喉间的干涩和脸上的热意。
舞姿自是曼妙轻盈，水袖翩跹若惊鸿，众人皆颔首欣赏，不时低声交换着赞赏之词。一曲终了，自然是满堂礼貌性的、程式化的夸赞。
你刚将提起的心放回原位，准备继续扮演安静的壁花，却感觉身边光影又是一暗。那位十八皇子不知何时又无声无息地挪到了离你更近的位置，几乎要凑到你耳边来说话，那清朗的嗓音压低了，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自以为无人察觉的熟稔语气：
“跳得是还行，身段挺软的，基本功也算扎实。”他先是像模像样地评价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露出了本性，“就是这曲子选的……《春莺啭》，我都听宫里乐师奏过八百遍了，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刚听着听着都快睡过去了。”他甚至还配合地打了个小小的、夸张的哈欠，随即目光又亮晶晶地转向你，语气无比真诚，甚至带着点为你打抱不平的意味，“真的，还没你刚才安安静静坐在那儿，低头摆弄茶杯的样子好看呢。又静又……哎，就是好看！”
你心头猛地一跳，握着团扇的指尖瞬间收紧，骨节都有些发白。这般孟浪的比较和评价，若是被旁人、尤其是那位献舞的贵女及其家人听去，会惹来多大的麻烦？你几乎是立刻低声提醒，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殿下！慎言！”
你心头猛地一跳，握着团扇的指尖瞬间收紧，骨节都有些发白。这般孟浪的比较和评价，若是被旁人、尤其是那位献舞的贵女及其家人听去，会惹来多大的麻烦？你几乎是立刻低声提醒，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殿下！慎言！” 这般私下评议他人，已是非礼，更何况是将你与之相比，置于炭火之上。
他却一脸不以为意，甚至微微瞪大了眼睛，显得比你还要理直气壮，声音虽压着，语气却格外认真：“我说真的嘛！好看就是好看，不好看就是不好看，干嘛不能说？我又没瞎说大话。” 他顿了顿，像是又发现了什么新大陆，琥珀色的眼眸里闪烁着纯粹的好奇，追问，“哎，那你会跳舞吗？或者弹琴？你若是弹琴，肯定跟她们弹得不一样！我敢打赌！”
你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如同重重一拳打在棉花上。这位殿下的脑回路仿佛与你隔着千山万水，完全无法以常理度之。你只得再次垂下眼睫，重复那套早已准备好的、毫无破绽却也毫无生气的说辞，试图筑起最后一道防线：“臣女技艺粗糙，琴艺疏浅，不过略知皮毛，实不敢献丑，恐污了圣听，更不敢与各位姐姐相较。”
他似乎从你的语气中终于捕捉到了一丝抗拒和疏离，张了张嘴，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罕见的困惑，仿佛不明白为何你会对此不感兴趣。恰在此时，御前的一位大太监躬身上前，低声传达了什么，似乎是陛下有事召他近前说话。他这才有些遗憾地止住话头，冲你飞快地、带着点安抚意味地眨了眨眼，像是说“下次再聊”，旋即转身，步履轻快却又规矩地朝着御座方向去了。
你看着他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紧绷的肩颈线条才几不可察地放松下来，悄悄吁出一口一直提着的气。端起面前微凉的茶水，指尖却仍有些发颤。这十八皇子……简直比传闻中更难应付。他的每一次开口都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得你措手不及，心绪不宁。父亲在一旁投来略带担忧的一瞥，你微微摇头，示意无妨，心中却已将这“黄子弘凡”四字列为了宫宴头等需规避的人物。
然而，命运的丝线似乎偏要与你作对。
宴会直至尾声，圣驾起銮，众人恭敬跪送。丝竹声歇，殿内的喧哗渐渐转为离席前的窸窣人声。你暗自松了口气，这煎熬的夜晚总算要结束了。正欲随着父亲起身，混入离去的人流，却听到那个此刻已让你有些条件反射般紧张的清亮声音，再次自身后响起，带着点奔跑后的微喘：
“相爷留步！……千金留步！”
黄子弘凡竟不知又从何处钻了出来，脸上带着运动后的健康红晕，额角甚至渗出些许细汗，笑容却依旧灿烂得如同正午骄阳，毫不费力地穿透了周遭渐起的暮色与离意。他几步便跨到你们面前，先是冲你父亲草草一揖，目光便立刻黏在了你身上。
“今日认识你很高兴！”他开口，依旧是那般直白到令人瞠目的风格，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相府千金……”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卡壳了，俊朗的脸上露出一个极其生动又略带懊恼的表情，抬手挠了挠额角：“哎对了！光顾着说话，都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他说得无比自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初次见面就该互通姓名的事情，“总不能一直叫你‘相府千金’吧？这多生分！也不好听！”
你看着他毫不避讳、坦荡得近乎天真（抑或是全然不顾礼法？）的眼神，一时竟怔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反应。闺阁女子的名讳，岂是能轻易告知外男的？尤其还是位身份尊贵的皇子。这于礼不合，若传扬出去，于你的清誉有损。
父亲在一旁也是面色一凝，正欲上前一步，代为回绝，言辞想必已是斟酌妥当：“殿下，小女闺名……”
“哎没事没事！”黄子弘凡却像是看穿了你们的顾虑，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打断了父亲的话。他语气轻松活泼，却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不容置疑的意味，仿佛他认定的道理才是这世间的第一准则，“我就问问，记一下嘛！知道个名字怎么了？又不会少块肉！不然下次宫里再见，难道我还远远喊你‘喂’？或者‘那位相爷家很好看的小姐’？那多不方便！也多不礼貌！”
他的逻辑简单直接，甚至有点蛮横，却又奇异地让人难以找到立刻反驳的切入点。他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你，里面充满了纯粹的期待和一种“这很简单对吧”的理所当然。
在他的注视下，在那强大而鲜活的气场笼罩下，你迟疑了片刻。拒绝一位皇子（尤其是这样一位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子）的当面追问，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更圆滑的技巧。你瞥了一眼父亲，见他眉头微蹙却并未再立刻开口，心知他也在权衡。
最终，那点微不足道的、不想在宫门口继续僵持引人注目的心思，以及一丝极隐秘的、对他这种纯粹直接的好奇心产生的微妙妥协，占据了上风。你微微吸了口气，避开他过于灼人的目光，盯着他绣着银丝云纹的衣襟，声音低得几乎如同耳语，却清晰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臣女……闺名[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他立刻重复了一遍，你的名字从他唇齿间溢出，音节被他念得格外清晰，甚至带上了一点跳跃的韵律感，与他快速的语流奇异地融合。他点点头，眼睛弯起的弧度更大，毫不吝啬地赞美，“好名字！真好听！又婉约又大气！跟你很配！我记住了！”
不等你因这突如其来的、连名字都要夸赞一番的直白而再次感到窘迫，也不等父亲再说什么，他已然心满意足地笑着冲你挥了挥手，语速飞快地说道：“行！那说好了！我知道你名字了！那我先走啦！回头见！”
“回头见”三个字说得格外清脆响亮。
说完，他根本不等你回应，便像一阵自由自在的风似的，转身就跑开了，天青色的皇子常服下摆在暮色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很快便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宫阙廊柱之后。
你站在原地，手中微凉的团扇似乎都沾染了他离去时带起的热意。耳边嗡嗡作响，反复回响着他那又快又清晰、又直白得近乎鲁莽的话语——夸赞、提问、还有最后那三个字……
“回头见……”你无意识地喃喃重复了一遍，心中五味杂陈，是浓浓的困扰，是深深的无奈，是对未来可能再见的隐隐担忧，或许……还有一丝极细微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也不愿深究的、被如此鲜活、热烈、不染杂质的力量骤然闯入一潭死水般生活时，所激起的、近乎战栗的波澜。
父亲在一旁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复杂：“这位十八殿下……性子确是跳脱了些。日后若再遇见，谨守礼数，勿要过多牵扯便是。”
你低声应了声“是”，敛去所有外露的情绪，重新端出相府千金最得体端庄的姿态，随着父亲迈步走向宫门。
只是，那“回头见”三个字，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那圈圈涟漪，却不知要多久才能彻底平息。这看似与往常无异的宫廷夜宴，终究是与以往，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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