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书斋问字探心曲
自御花园那次“偶遇”后，你对于入宫一事，下意识地多了几分谨慎。然而，有些际遇，并非你想避便能避开。
这日，父亲下朝回府，身后竟跟着一位面生的内侍。那内侍举止恭敬，却自带一股宫中特有的气度，他带来了一卷看似古旧的卷轴，并传达了十八皇子黄子弘凡的口信。
“殿下日前偶得一份前朝《灵飞经》的拓本，欣喜异常。然其中有几处字迹斑驳，释义难辨，殿下素闻相爷家学渊源，藏书万卷，特遣奴才前来，想向府上小姐请教一二，不知小姐可否拨冗……”
理由冠冕堂皇，且将父亲置于前位，让人难以拒绝。父亲沉吟片刻，目光看向你。你心下明了，这哪里是请教字帖，分明是那位殿下又想出的新由头。但在父亲面前，你只能垂首应下：“臣女才疏学浅，恐有负殿下厚望，但必当尽力。”
于是，次日，你便乘上了前往宫中书局的车轿。那是位于皇宫外围的一处院落，收藏着大量典籍书卷，平日里有翰林院的学士在此当值修书，也允许皇室子弟及特许的官员入内阅览研习，气氛较之内宫更为肃穆宁静。
内侍引你至一间较为僻静的厢房，推开门，淡淡的墨香和旧纸张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黄子弘凡早已等在屋内，正背对着门口，仰头看着墙上一幅山水画出神。听见动静，他立刻转过身来。
今日他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少了些许皇子的威仪，倒添了几分清雅的书卷气，只是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在看到你的瞬间便漾满了笑意，驱散了那点故作沉稳的姿态。
“[你的名字]！你来了！”他几步迎上前，语速依旧轻快，“快进来快进来！没打扰你吧？主要是那字帖，有几处实在是看不清，我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准，就想着你肯定知道！”
他引你到窗边的书案前，那卷所谓的《灵飞经》拓本已然摊开。你垂眸看去，确实是古物，纸张泛黄，有些字迹也确有磨损。
你定了定神，将注意力集中在字帖上，指尖轻轻点过那几处模糊的笔画，仔细辨认：“殿下请看此处，虽笔画不清，但其走势与上下文气韵相连，应是‘策’字无疑。前朝写经，于此字常有此变体……”
他凑得很近，认真地听着，温热的气息偶尔拂过你的耳畔，让你有些不自在。但当他提出疑问时，眼神却异常专注，并非全然不懂装懂。
“……原来如此！我就说怎么看怎么别扭！”他恍然大悟，用指节敲了敲那处字迹，随即抬头看向你，笑容灿烂，“你真厉害！一眼就看出来了！比翰林院那几个老学究说得还明白！”
你微微侧身，避开他过于灼人的目光，低声道：“殿下过奖，臣女只是平日胡乱看过几本杂书，侥幸识得罢了。”
“这怎么能是侥幸？”他却不依不饶，目光落在你方才点过字帖的纤指上，“你握笔的姿势定然也极好看，写出来的字肯定比这拓本上的还清秀有力。” 话题又开始习惯性地跑偏。
你无奈，只得将话题拉回字帖：“殿下，还是先看下一处吧……”
好不容易将几处疑难都探讨完毕（其间他无数次试图将话题引向你本身，都被你勉力拉回），他心满意足地卷起字帖，却丝毫没有要结束会面的意思。
他环顾了一下这间充满书卷气的屋子，忽然问道：“[你的名字]，你读了那么多书，最喜欢的是哪一本？为什么？”
你怔了一下，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思索片刻，你谨慎答道：“《诗经》三百，思无邪。臣女以为，其中风雅，最是动人。”
“《诗经》好啊！”他表示赞同，随即却又话锋一转，“‘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嗯，写得好。不过我觉得《山海经》更有意思！里面那些奇珍异兽，腾云驾雾的，多有意思！哎，你相信真有那些东西吗？说不定海外仙山上就住着神仙呢？” 他的眼睛又开始发光，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与向往。
你被他这跳跃的思维带得有些恍惚，下意识答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然文章志异，亦可广见闻，阔胸襟。”
“我就知道你跟她们不一样！”他像是找到了知音，更加兴奋，“她们就知道看些风花雪月的诗词，没劲！跟你说话才有意思，能听到不一样的想法！” 他顿了顿，声音稍微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抱怨，“有时候我觉得，这宫里规矩太多，闷得很，还不如书里天地广阔。”
你抬眸看了他一眼，竟从他脸上看到一丝一闪而过的、属于少年人的烦闷与向往。这位看似无忧无虑、受尽宠爱的皇子，似乎也有他的束缚。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和交谈声，似乎是几位宗室子弟也来了书局，正朝这边厢房走来。
黄子弘凡脸色瞬间一变，方才那点放松和抱怨立刻收敛得无影无踪。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你挡在了身后侧，用自己的身形隔断了门口可能投来的视线。
那几人已走到门口，看到屋内的黄子弘凡和你，明显愣了一下，脸上露出惊讶又暧昧的神色。
“十八弟？你今日怎么有雅兴来书局了？这位是……”为首的一位世子笑着开口，目光在你身上扫过。
黄子弘凡的神色是你不曾见过的疏淡，语气也带上了一丝皇子的矜持与不容打探：“原来是二哥、五哥。我来请教相府小姐几个字帖上的疑难。怎么，几位兄长也是来寻书的？”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你们的“正事”，又 subtly 暗示了你的身份和来此的正当性，那“请教”二字更是将你置于一个受尊重的、而非可被随意调侃的位置。
那几位宗室子弟见他如此态度，也不好再多问，打着哈哈说了几句“不打扰十八弟用功”便离开了。
直到脚步声远去，黄子弘凡才微微松了口气，转过身来看你，眉头微蹙，低声道：“没吓着你吧？这几个家伙平时就爱凑热闹，口无遮拦的，你别放在心上。”
你摇摇头，心中却因他方才下意识的维护而生出一丝奇异的暖流：“臣女无碍，多谢殿下出言维护。”
经此一扰，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方才那些关于诗书、关于山海经的轻松讨论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薄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尴尬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悸动。
他看了看窗外天色，语气带着点未尽兴的遗憾：“时候不早了，你怕是也该回府了。”
你点点头：“是，臣女告退。”
他送你到厢房门口，却没有立刻让你离开。他看着你，眼神较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专注和认真，声音也低沉了些许：“今日……多谢你。不仅字帖，还有……方才。”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与你说话，总能让人……豁然开朗，受益匪浅。”
这“受益匪浅”四字，此刻听来，竟似别有深意。
你脸颊微热，避开他的目光：“殿下言重了，臣女不敢当。”
他似是轻笑了一下，最后道：“那字帖……我或许还有些地方未参透，下次若再遇到疑难，怕是还要再来叨扰小姐了。”
你心中一跳，含糊地应了一声，几乎是逃也似地带着侍女离开了书局。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窗外街市喧闹，你却恍若未闻。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触摸古旧纸张的粗糙感，鼻尖萦绕着书墨的清香，而耳边，反复回响的是他专注的话语、跳脱的问题、维护时的沉稳，以及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受益匪浅”和“下次叨扰”。
书斋一隅，阳光静谧，他靠近时身上清冽的气息，他谈及《山海经》时发亮的眼眸，他挡在你身前时宽阔的肩背……一幕幕清晰得令人心惊。
你闭上眼，试图平复有些过快的心跳。
这一次，你清楚地意识到，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道名为“礼数”和“规避”的堤坝，正在被那名为“黄子弘凡”的潮水，一波一波地，冲击出细密的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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