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心潮暗涌赠珠玑
书斋一别,恍若昨日。那日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金影的模样,他谈及《山海经》时神采飞扬的神情,以及他下意识挡在你身前那宽阔肩背带来的莫名心安……这些画面如同被施了咒,总在你提笔习字、对镜梳妆,甚至午夜梦回时,不期然地撞入心扉,漾开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
你深知这般心绪不宁于礼不合,更于己无益。于是你愈发沉静,将自己更深地埋首于诗书琴画之中,试图用相府千金应有的端庄持重,将那不该萌动的、纷乱如麻的心事层层包裹,压抑在无人可见的深处。妆匣最底层,那卷他执意留下的《灵飞经》拓本,如同一个缄默的见证,安静地躺在那里,每一次不经意地触碰,都仿佛能感受到其上残留的、与他相关的气息,烫得你指尖微蜷。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日向母亲请安后,母亲并未像往常般让你自去歇息,而是留你说话。她手持一盏温茶,目光温和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缓缓道:“昨日兵部尚书王夫人过府叙话,倒是将你夸了又夸,说她家次子年纪轻轻便已擢升羽林卫校尉,性子沉稳,前程远大……”母亲的话语微微一顿,似在观察你的反应,“听闻那孩子亦通文墨,并非只知舞枪弄棒的武夫。”
你心头莫名一紧,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攥住了,只得垂首敛目,轻声应道:“母亲说笑了,女儿年纪尚小,还需多在父母跟前尽孝学习。” 言辞是惯常的推脱,心底却因这突如其来的“打听”而泛起一丝烦躁与抗拒。
无独有偶,几日后父亲下朝归来,面色沉静,却在晚膳后罕见地将你唤至书房,问了几句功课后,话锋微转,提及今科几位青年才俊的文章策论,末了似是不经意地问起:“我儿平日也读些诗书,于文章之道,可有自家见解?觉得何种文风更为可贵?”
父亲的目光深沉,带着一贯的威严与考量。你心下明了,这绝非单纯的学问探讨。一种更深沉的、关乎未来命运走向的压力,如同窗外渐渐沉下的暮色,无声地笼罩下来。你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作为相府嫡女,你的姻缘从来不只是风花雪月,更是家族脉络的延伸与交织。这个认知像一道冰冷的枷锁,让你在温暖的春日夜里,感到一阵莫名的窒息。而那烦躁与抗拒的源头,竟如此清晰地指向那个最不“沉稳”、最不符“ expectations ”、却也最鲜活热烈的身影——十八皇子,黄子弘凡。
宫中赏花宴的帖子送至府中时,你心底那根弦绷得更紧。本想借口身体不适推脱,母亲却已笑着应下,并吩咐侍女为你准备赴宴的衣裳头面。“今日宴集,京中适龄的贵女公子多半在场,我儿也去松散松散,总是闷在房里也不好。”母亲的话语温和,其下的深意却让你无法拒绝。
御花园中,恰是真真正正的“百花争妍冠群芳”。姚黄魏紫,灼灼其华;玉兰粉樱,堆云砌雪。蝶舞蜂喧,香风拂面,仕女云集,环佩叮咚,一派盛世繁华景象。你刻意选了处临近水榭、花荫稍密的席位,只盼能最大限度地隐匿于这片喧闹的繁华之后,做个安静的看客。
然而,那人总能轻而易举地打破你所有的预设。皇后凤驾降临,众人起身恭迎,衣袂窸窣,环佩轻响。你垂首静立,却仍能感觉到一道格外明亮专注的目光,穿透人群,精准地落在你身上。你忍不住抬眼飞快一瞥,正撞上他站在御驾之侧,冲你飞快地、狡黠地眨了眨眼,唇角扬起一个灿烂的弧度。你心头猛地一跳,慌忙低下头,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脸颊已悄悄染上绯红。
席间流觞曲水,行令赋诗,本是风雅事。皇后娘娘论及书法,言笑晏晏。忽闻一个清朗声音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活泼:“母后若论清雅灵秀,风骨天成,儿臣前日偶得一幅前朝《灵飞经》拓本,其中有几处疑难,幸得相府[你的名字]小姐指点迷津,方觉豁然开朗。小姐于书法一道,见解独到,实令儿臣佩服。”
他竟在御前直呼了你的闺名!虽然后面迅速补上了“小姐”二字,但那瞬间的亲昵与特殊,已足以让席间空气凝滞一瞬。无数道或好奇、或探究、或意味不明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你身上,仿佛要将你看穿。你只觉得脸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忙不迭起身离席,敛衽垂首,声音微颤:“殿下谬赞,臣女愚钝,不敢当此盛誉,实是殿下聪颖,一点即通。” 皇后娘娘倒是雍容大度,含笑看了你们一眼,只温言夸了句“相爷教女有方,皇子勤勉好学”,便将话题轻轻带过。你却如坐针毡,仿佛每一道掠过的目光都带着审视与揣度,令你脊背发僵。
后来的飞花令,你本欲藏拙,他却在一旁或轻咳暗示,或口唇微动递来佳句,当你终于对上一联妙语,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赞许与骄傲,几乎比园中最盛的牡丹还要夺目,烫得你不敢直视。他的关注是如此明目张胆,如同正午阳光,炽烈得无所遁形,让你在心跳失序的同时,也深深不安于这成为众人焦点的处境。
宴至中途,众人渐次散开,三三两两赏花嬉游。你寻了个间隙,假作观赏池鱼,悄悄避至水榭旁僻静的回廊下。雕栏玉砌,竹影婆娑,稍稍隔绝了远处的喧闹。你刚倚着冰凉的廊柱舒了口气,试图平复纷乱的心绪,那个让你无所适从的声音便带着几分急切与欢喜,自身后响了起来。
“[你的名字]!你可真让我好找!怎么躲到这儿来了?”
你倏然转身,他便已几步跨到近前。许是寻你寻得急,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浸在清泉里的墨玉,清晰地倒映出你略带惊慌的模样。
“殿下。”你低声见礼,下意识地想向后挪步,脚跟却抵住了冰冷的廊柱,退无可退。
“里面忒也喧闹,无趣得紧,是不是?”他浑不在意地挥挥手,像是完全未察觉你的窘迫,随即像是变戏法般,从袖中取出一个细长的紫檀木锦盒,盒面雕着缠枝莲纹,古朴雅致。他将其递到你面前,语气是毫不掩饰的期待与一丝微不可察的紧张,“给你!快看看,喜不喜欢?”
你看着那显然价值不菲的锦盒,心中警铃大作,并未伸手去接:“殿下,此物……”
“打开看看嘛!”他有些着急地催促,见你仍旧迟疑,竟自己动手打开了盒盖。
盒内衬着深蓝色的软缎,中央静静躺着一支毛笔。笔管是质地上乘的和阗白玉,打磨得温润通透,雕作竹节之形,疏密有致,寓意清雅高洁;笔毫色泽金黄,锋颖锐利,饱满莹润,一看便知是极其难得的极品狼毫所制。
“这是辽东将军年前进贡的极品狼毫,配上最好的和田玉,宫里老手艺匠人花了足足一个月才做成的!我一看就觉得,这竹节清朗,这笔锋藏秀,合该配你!”他献宝似的说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你的反应,语气热烈而真诚,“你上次不是说平日喜欢练字静心吗?用这个写,定然顺手!”
你看着那支堪称艺术品的玉笔,心中波澜骤起。这份礼物太过珍贵,也太过……用心,远远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赏赐或谢礼,其中蕴含的意味让你心慌意乱。“殿下,”你艰难地开口,试图维持最后的理智与距离,“此物太过珍贵,乃御赐贡品,于礼不合,臣女万万不敢承受,还请殿下收回。”
“有什么不合的?我说合就合!”他像是被你的拒绝刺痛,笑容淡了些,语气却陡然执拗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觉得它好,觉得它配你,就想给你!你拿着!” 话音未落,他已不由分说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你的手腕。
他的手掌温热而干燥,指腹带着习武或书写留下的薄茧,那略带粗糙的触感与他灼热的体温一同,毫无阻隔地烙印在你微凉细腻的皮肤上,激得你浑身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就想挣脱,却被他更紧地握住。
“你看你,手这样凉,”他握着你的手,眉头紧紧蹙起,那心疼与担忧几乎要满溢出来,语气也软了几分,却依旧带着强硬的意味,“是不是穿得单薄了?还是方才在席间闷着了?我就说那些虚礼最是累人,不如……不如我们去那边暖阁里坐坐,我让人送盏热乳茶来,顺便给你讲讲这狼毫的来历?听说取自极北雪原的头狼,可有意思了……”
你被他这连珠炮似的话语和手腕上传来的禁锢感弄得心慌意乱,脸颊滚烫,试图抽回手:“殿下,请放手……这于礼不合……”
他却握得更紧了些,仿佛生怕一松手你就会消失不见。目光灼灼地锁住你,忽然压低了声音,那清亮的嗓音里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与紧张:“我听说……近日登相府门槛的媒人多了不少?哼,那些人,不过是冲着相爷的权势和你的家世门第罢了,他们懂得什么?迂腐至极!”
你猛地抬头望向他,没料到他竟会对这些事如此关注,且如此直白地宣之于口。
“可我不一样,”他看进你的眼睛深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少年人特有的炽热与笃定,“我就是觉得你最好,怎么看都好。静时有静时的美,言谈有言谈的妙,心思灵秀,见解独到,跟那些只会人云亦云、矫揉造作的闺秀全然不同……”
这几乎已是赤裸裸的剖白心迹。你的心跳得又急又重,擂鼓般撞击着耳膜,震得你指尖发麻。手中那被他强行塞入的锦盒变得沉甸甸、烫手无比,被他紧紧握住的手腕也仿佛有火焰一路蔓延,烧得你思绪混乱,无所适从。
“殿下……求您……别说了……”你声音微颤,带上了几分真实的哀恳,眼底甚至因这巨大的冲击和混乱而漫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他却像是已豁了出去,不管不顾地要将满腔心意倾吐殆尽:“为什么不能说?我偏要……”
恰在此时,远处隐隐传来内侍略显焦急的呼唤声,似乎在寻他,道是陛下有要事相询。
那声音如同一盆冷水,骤然泼醒了这方狭小空间里几乎要失控的炽热。他像是猛地从某种情绪中惊醒,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极度的懊恼与不甘,却又迅速被一种沉稳的神色所取代。他深深看了你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未尽的千言万语,有不容置疑的坚决,还有一丝……让你心悸的、笨拙的温柔。
他终是缓缓松开了手,指尖仿佛留恋般地在你腕间轻轻擦过。
“礼物收好。”他最后低声说道,语气是不容拒绝的坚持,甚至带上了一丝命令的口吻,“[你的名字],等我。”
说完,他毅然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那呼唤声传来的方向走去,天青色的皇子常服下摆在转身时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繁花似锦的庭院深处。
你独自僵立在原地,廊下的穿堂风吹拂着你滚烫的脸颊和被他握过的手腕,带来一丝凉意,却丝毫无法平息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手中紧握着那只紫檀锦盒,指尖冰凉,盒身却仿佛残留着他的温度,烫得惊人。
他最后那两个字——“等我”,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千钧重量,沉沉地砸在你的心湖最深处,激起滔天巨浪,久久无法平息。
回府的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车厢内,你一言不发,背脊挺得笔直,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支撑住几乎要虚脱的身体。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锦盒上那些繁复精致的缠枝莲纹,心中那场席卷一切的风暴,在极致的混乱与喧嚣后,竟奇异地渐渐平息下来,留下的,是一种近乎破釜沉舟般的、前所未有的清晰与平静。
那些母亲口中“年轻有为”的校尉,那些父亲笔下“文章锦绣”的才子,那些关乎家世门第、利益权衡的种种考量,在此刻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失去了所有分量。脑海里反复浮现的,是他灿若朝阳的笑容、他笨拙却真诚的关怀、他毫不吝啬的赞美、他霸道强势的维护,以及最后那句低沉而坚定的“等我”。
恐惧依旧盘踞在心底一角,对皇室复杂的敬畏,对未来的不确定性,依旧像幽暗的阴影,令人不安。但一种更强大的、早已悄然生根发芽的悸动,如同破茧而出的蝶,挣破了所有犹豫与束缚,清晰地昭示着它的存在。
你缓缓闭上眼,浓密的睫羽轻轻颤动,最终,以一种近乎认命的姿态,轻轻却坚定地收拢手指,将那只盛满了滚烫心意的锦盒,紧紧握在了掌心。
答案,早已在心弦震颤的那一刻,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