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消毒水气味钻进鼻腔,粘稠得几乎能用舌尖尝到那股苦涩。林澈站在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小窗看见老鬼插着管子的手无力地搭在床边。几年光阴把老鬼的锐气磨得所剩无几,只剩下一具被病痛啃噬的空壳。
“又恶化了吗?”身后传来林羽低沉的声音。
林澈没回头,只是轻轻点头。大哥总是这样,脚步声轻得像是猫,连出现都带着一股悄无声息的压迫感。
“医学院那边请好假了?”林羽站到他身旁,高出半个头的身影在走廊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
“请了。”林澈吐出两个字,视线仍停留在病房内。
这是他最近养成的习惯——能说一个字绝不说两个,能用眼神交流绝不开口。医学院的同学早已在背后称他“林哑巴”,甚至有人敢当面这样叫他。
林羽没再多问,只拍了拍他的肩:“今晚我守夜,你回去休息。明天有解剖课吧?”
林澈终于转过脸来,大眼睛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出。他微微睁眼的动作像是在问“你怎么知道”。
“老四,你的事我都知道。”林羽嘴角牵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去吧。”
那眼神深处藏着什么林澈读不懂的东西,但他顺从地点点头,转身离开医院。走廊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地投射在冷白的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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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学院的走廊总是吵吵嚷嚷,充斥着学生们关于考试、实习和恋爱的讨论。林澈贴着墙边走着,耳机塞在耳朵里,实际上什么音乐也没放。他只是需要一道屏障,将外界的声音隔绝开来。
“哟,林哑巴又来上课了啊?”
声音大得故意要他听见。林澈甚至没抬眼就知道是张钊——班里最爱惹是生非的那个,仗着父亲是校董就目中无人。
林澈继续往前走,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聋了还哑巴?真是绝配啊!”张钊不依不饶,引得周围几个跟班哄笑起来。
教室里,林澈选了最角落的位置。解剖学教授正在讲解神经系统,他机械地记着笔记,铅笔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他能感觉到四周投来的目光,那些好奇的、嘲弄的、同情的视线像针一样扎在背上。
“...所以,交感神经和副交感神经维持着人体的平衡,一个负责应激反应,一个负责放松恢复...”教授的声音忽远忽近。
林澈盯着课本上的插图,那是一张详细绘制的人体神经分布图,错综复杂如老树盘根。他忽然想起父亲曾经教他们认人体要害的情景——那时候他们才十多岁,老鬼拿着木棍点在模型上的各个部位:太阳穴、咽喉、心口、后脑...
“记住这些地方,”老鬼沙哑的声音在记忆中回荡,“要么保护好自己的,要么准确攻击敌人的。”
那时候林羽总是学得最认真,林烈则不耐烦地想溜去练拳,林亦偷偷在底下摆弄他那些电子零件。只有林澈,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鬼的每一个动作,全部记在心里。
下课铃响打断了他的回忆。林澈迅速收起文具,想要第一个冲出教室,却被张钊有意无意地伸腿绊了一下。他踉跄半步,勉强站稳,耳边响起张钊夸张的道歉:
“哎呀不好意思!没看见‘无声无息’的你过来了!”
几个女生掩嘴偷笑。林澈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但面上依旧毫无表情。他只是调整了下背包带子,继续向外走。
“哎哟,林哑巴居然说话了。”张钊模仿着他的沉默,夸张地做出哑语手势,又引起一阵哄笑。
那一刻,林澈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断裂,清脆得像冬天的枯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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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的医学院宿舍楼安静得只剩下风声。林澈站在阴影里,黑色连帽衫将他融入黑暗。他抬头望着三楼的某个窗口,灯光刚刚熄灭。
保安十分钟一轮的巡逻刚过去,他有足够的时间。
宿舍楼后的防火梯锈迹斑斑,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但他体重轻,动作灵活如猫,几乎没有声响就来到了305窗外。窗帘没拉严,留下一条缝隙足以看清室内——四张床铺,靠门那张是张钊的。
林澈从口袋掏出细铁丝,轻轻撬开窗锁。多年跟林亦学的开锁技巧没想到会用在这种地方。窗户被无声地推开,他滑入室内,落地时比一片落叶还轻。
宿舍里鼾声此起彼伏,混合着年轻人睡眠中特有的沉重呼吸。林澈站在张钊床前,注视那张睡梦中依然带着一丝傲慢的脸。他从口袋里掏出匕首,冰冷的金属在月光下泛着淡蓝的光泽。
刀尖轻轻点在张钊的喉结上,压力刚好足以唤醒但不至于划破皮肤。
张钊猛地睁开眼,惊恐地张大嘴却发不出声音——恐惧扼住了他的声带。
“没想到吧,林哑巴有天会拿着刀抵在你的脖子上。”林澈的声音压得极低,像蛇嘶一样在寂静中弥漫开来。
张钊僵直着身体,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来。
“再叫我一次哑巴,”林澈的刀尖微微上挑,迫使对方抬起头来,“你的声带就会真的永远休息了。明白吗?”
张钊急促地点头,冷汗从额角滑落枕头上。
林澈收回匕首,如同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窗口。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分钟,仿佛只是一场噩梦。但张钊颈项上那点冰冷的刺痛感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再真实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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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林澈回到家中。老鬼病情暂时稳定,被接回家中休养。宅子里弥漫着中药的味道,苦涩中带着一丝甜腻。
“老四回来了?”林烈正对着沙袋练拳,汗湿的背心贴在结实的肌肉上,“听说你在学校又受欺负了?”
林澈没答话,只是大眼睛眨了眨,嘴角微微下垂。
林羽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笔记本电脑:“怎么了?”
“哥,他们都欺负我,喊我林哑巴。”林澈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种罕见的委屈,那双大眼睛蒙上一层水汽,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惜。
林烈嗤笑一声:“得了吧,就你那身手还能被人欺负?”
但林羽的表情已经沉了下来。他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林澈的肩膀:“去换衣服,一会儿吃饭。”
等林澈上楼后,林烈凑到大哥身边:“你真信他被人欺负?这小子装得跟小白兔似的,实际上...”
“我知道。”林羽打断他,眼神冷峻,“但林家的人,不能在外面受委屈。”
第二天,林羽出现在了医学院。他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张钊——那个被林澈“描述”为带头欺负他的人。
当林羽把张堵在空教室里时,对方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哆嗦。
“我、我真的不敢了!林澈他已经...”张钊突然刹住话头,意识到说漏了嘴。
林羽眯起眼睛:“他已经什么?”
“没、没什么!”张钊慌乱地摇头,“我保证再也不招惹他了!真的!”
林羽盯着他看了良久,忽然明白了什么。他轻轻笑了一声,摇摇头:“那个小混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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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医学院图书馆。林澈坐在靠窗的位置,专注地阅读一本厚厚的神经解剖学著作。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一个女生犹豫地走近,手指紧张地卷着衣角。
“林、林澈同学...”
他抬起头,面下。他们之间很少有这样直白的温情时刻。
“大哥,”林澈轻声说,“如果有一天父亲不在了...”
“我们还在。”林羽打断他,语气坚定,“我们四个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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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一天来得比想象中更快。老鬼在一个雨夜安静地走了,没有遗言,没有告别。
葬礼上来的人不多,大多是些面目模糊的“生意伙伴”。四兄弟穿着黑西装站成一排,接受着千篇一律的慰问。
林澈跪在灵前的时间最长,一动不动得像尊雕塑。林羽表面上应付着来宾,目光却始终没离开过小弟弟。
“老四,起来。”终于,他走过去低声说,“你跪了三个小时了。”
林澈抬起头,大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片空洞:“哥,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林羽怔住了,没想到这种时候弟弟还在担心自己饿不饿。
他伸手把林澈拉起来,发现膝盖已经僵硬得不听使唤。林澈踉跄一下,靠在了大哥身上。
那边林烈和林亦也在接待来宾。林烈拳头紧握,像是在压抑着砸东西的冲动;林则与几个看似商界人士的来宾交谈,表情是完美的悲伤与镇定。
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老鬼离去意味着什么——不仅是失去养父,更是失去了这个“家”的核心与纽带。
当晚,宅子里只剩下四兄弟。老鬼的遗照摆在客厅,香炉里三柱香静静燃烧。
“接下来怎么办?”林烈终于问出那个大家都避开的问题。
林羽站在窗前,背影挺拔:“照常。生意继续,生活也是。”
“有人会趁机找麻烦,”林亦轻声说,“已经有些风声了。”
林澈忽然开口:“那就立威。”
三个哥哥同时看向他。林澈很少在这种决策场合发言。
“怎么立?”林羽问。
林澈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深不见底:“有个单子,我一直没接。市长的儿子,强暴致死多个女孩,但被压下来了。”
林烈吹了声口哨:“够狠的目标。”
“价格可以翻倍,”林亦计算着,“而且能传递消息——我们连最棘手的目标都敢动。”
林羽盯着林澈:“你有计划了?”
林澈点点头:“心肌炎。他最近感冒未愈,服用某些药物后过度运动会导致猝死。”
一阵沉默后,林羽拍拍手:“那就这样。林亦负责情报,林烈准备善后,林澈计划细节,我接洽客户。”
分工明确,就像老鬼训练他们的那样。
散会后,林澈正要上楼,被林羽叫住。
“你今天跪得太久了,膝盖没事吧?”
林澈摇头,然后突然问:“哥,为什么今天你一直看我?”
林羽顿了顿,没想到弟弟如此敏锐:“怕你难过。”
“我不会难过,”林澈声音平静,“父亲教我们,情绪是弱点。”
“但他也说过,人性是最好的伪装。”林羽走近,轻轻抬起弟弟的下巴,“告诉我,你真的没有任何感觉吗?”
林澈的眼睛在阴影中闪着微光:“我只感觉......自由了。”
这句话让林羽背后升起一股寒意。他忽然意识到,老四或许比他们想象的都要更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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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长儿子在一周后的健身房猝死,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警方调查结果自然是意外,但暗世界里的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林家的生意突然多了起来,比老鬼在世时还要繁忙。
深夜,林澈在诊所地下室改造的小实验室里工作。桌上摆着各种药剂和医疗器械,墙上挂着详细的人体解剖图。
林羽推门进来,递给他一杯咖啡:“新单子,需要你的专业知识。”
林澈接过文件浏览,眉头微微皱起:“难度很大。”
“所以才找你。”林羽靠在桌边,目光扫过弟弟认真的侧脸,“有时候我觉得,你才是我们中最像父亲的那个。”
林澈的手顿了一下:“这不是夸奖,哥。”
“我知道。”林羽轻声说,“我只是担心你。”
“担心我变成怪物?”林澈终于转头看他,大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担心你忘记自己还是个人。”
兄弟俩对视良久,最后林澈先移开视线:“我记得回家的路,哥。这就够了。”
林羽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揉了揉弟弟的头发:“别熬太晚。”
门轻轻关上。林澈继续工作,但注意力已经无法集中。他起身走到墙边的人体解剖图前,手指轻轻划过心脏的位置。
那一刻,他想起白天在诊所接待的小病人——一个摔伤膝盖的小女孩,哭得眼睛红肿。他耐心地给她清洗伤口、上药、贴创可贴,还送了她一根棒棒糖。
“小澈哥哥真好,”女孩临走时笑着说,“我以后也要当医生。”
林澈站在冰冷的实验室里,突然感到一阵窒息。他猛地扯下领口,深吸几口气,手指微微发抖。
然后,像是下定决心般,他拿起手机发了一条信息:
“哥,明天回家吃饭吗?我下厨。”
几秒后,回复来了:“当然。需要我带什么?”
“不用,”林澈打字,“只要你回来就好。”
他放下手机,重新拿起实验报告。表情又恢复了平时的冷静自持,仿佛刚才的短暂脆弱从未发生。
只有微微扬起的嘴角,泄露了一丝不为人知的温柔。
窗外,城市灯火通明,照亮无数隐藏在光明下的阴影。而在那些阴影之中,林家人正在编织着一张无形而致命的网,无声无息地扩张着他们的王国。
林澈拿起一支注射器,对准灯光检查透明度。液体在玻璃管中微微晃动,折射出冰冷的光芒。
就像他的眼睛,圆而大,通常看起来无辜而清澈。但若仔细看,会发现那里面藏着深不见底的黑暗,足以吞噬一切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