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峿方恢复些许意识,便被一股铺天盖地的霉味呛得以袖掩面咳嗽起来。
后劲属实非同小可,她眼尾呛出了泪珠,有些视物不清,只觉咽嗓鼻腔始终弥漫着那股霉味挥之不去。
良久,待之略缓,她这才看清眼前之景。
视线中,浮出一个昏暗的屋顶,变色发霉的四壁,端的是空荡又寒酸。床罩棉被不知多少日未曾换洗了,凑近嗅汗味夹杂着霉味,甚是刺鼻。
林峿试图坐起身,然而,肢体不听使唤,再度躺了回去,她只得翻了个身,望着陌生的环境与满屋狼藉,头晕眼花。
一旁有面掷在地上的铜镜,林峿顺手摸起一看,一张白得出奇的面孔出现于镜中,左右面颊涂着两抹血红,分外刺目,也分外诡谲。整张面孔瞧起来扭曲而古怪。简而言之,一言难尽。
林峿看得嘴角抽了抽,有点无法接受地扔开镜子,随即一抹脸,抹下一手白粉。
万幸,这具身体并非天生样貌清奇,只是品味清奇,一个姑娘家,施些胭脂粉黛自是常情,可此人却涂了满面,关键是竟还涂得如此之丑,如此不堪入目。受此一惊,惊回了少许气力,她总算坐起了身,动了动有些发麻的四肢,无意中踢倒了墙角的一只竹篓,其本应是用来扔废物的,甫一翻倒,脏物废纸滚落满地,林峿瞥见纸团上似有墨痕,便随手拾起一个,展开一看,果真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她忙把地上所有纸团尽数收集起来。
这纸上的字应当是这具身体的主人苦闷之时写来发泄的。有些段落语无伦次,颠三倒四,焦虑与紧张透过扭曲的字迹扑面而来。林峿耐着性子一张张细看过,越看越觉不太对劲。连蒙带猜,大致捋清了一些东西。
首先,此身主人名为林止昔,此地唤作仪山林氏。
林止昔的生父是本宗宗主,而其为正室夫人所出,若如此相安无事,如今她也应是风光恣意的千金,偏偏命运弄人,在其七岁那年,她生母逝世。传闻道是走火入魔,可真正缘由谁又知晓?
仪山林氏一直抵力相压着消息,不承想却还是走漏了风声。林宗主迫于蜚语流言,亦为护女儿周全着想,无奈只得将之暂且软禁起来。
谁料这一关,就是十载。
流言已逝,林宗主并非不想放之自由,而因如今,他已续弦。往事莫提,湮灭于尘,皆大欢喜,何乐不为?
十载光阴,已经够久,足以让诸多人,诸多事,面目全非。
伊始,还是好吃好喝供着,但渐渐地,珍馐佳肴便成了残羹冷炙。更有偶时,整日整夜也无人来送膳,连下人也嫌此院晦气。
上至亲眷子弟,客卿门生,下至婢女侍从,无一不是对其充满蔑视,充满嫌恶。就连最低等的家仆也可无后顾之忧地对其出言讥讽,动辄打骂。
雪上加霜的是,林止昔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然之间,整个人都疯疯癫癫的,神识时清时乱,状态时好时坏。
看到这里,林峿的眉尖抽了抽。
后来之事也并不难猜,林止昔若非死于食尽粮绝,便是殁于有心之人的毒害。
多半是后者。
林峿起身,她本想洗把脸,瞻仰一番这位身主的遗容,然而,屋内没有水,喝的洗的都没有。
唯一的盆状物,林峿猜测应是出恭用的,而非洗漱之用。
她索性打坐一阵,适应新舍。这一坐便是许久,再睁眼时,有阳光从门缝窗隙漏入屋中。虽可起身行走,但仍头晕目眩,不见好转。林峿心生讶异:“这具身体怎这般羸弱?但没道理我驾驭不了啊。”
直至腹中传来异响,她才明白根本不关体质的事,而是因这具不辟谷的身体饿了而已。她再不去觅食,说不定就要成为有史以来头一位刚穿越就被活活饿死的传奇了。
推门,门从外边被闩住,大抵是怕她出去乱跑。
林峿提气抬脚,正欲踹门而出,忽闻一阵足音渐近,片刻后,有人踢了踢门,不耐烦地道:“吃饭了!”
话虽这么喊,门却无打开的意思。林峿垂眼一看,这扇门下方开了一扇更小的门,刚好能望见一只小碗被重重地放至门前。
外面那人又道:“快点儿的!磨蹭什么,吃完了把碗拿出来!”
小门比狗洞还愈窄些,不能容人出入,只可把碗端进来。两菜一饭,卖相奇差。林峿搅了搅插于饭中的两根竹箸,略为感伤:
不求穿越得何等风光无限,可给她接风洗尘的第一顿饭,就是这般倒人胃口的残羹冷炙!
正愤愤不平际,一股若有似无的焦熏味随丝丝冷风灌入鼻腔。
起初林峿并未留心,或说,根本不足以引起注意。但约莫半柱香后,她终于发现了事态有些不对劲。
方才似幻似真,若有若无的烟味,此时浓烈得几近呛鼻。
林峿咳了几声,忙掩住口鼻,眯眸细瞧间,见有股股灼烟自窗隙门缝间不断往内渗,随之便是阵阵灼浪迎面袭来,端的是来势迅猛。
望着火光漫天,耳畔充斥着喊嚷嘈杂之声。林峿似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境况震慑住了,一时间竟茫然地怔愣于原地。
直至被灼热火舌倏尔舐到,她这才从怔愣中猛得回神。整座西院已被滚滚火海吞噬。
耳边忽地响起一个不容质疑的声音:“快从窗户跳下去,再慢就来不及了!”
事态紧急,容不得林峿再作多犹豫,奔至窗边,心一横,闭眼纵身一跃。
落地竟是出奇地轻稳。
林峿看向前方,发现此地已聚集数人,俱是无不惊异,无不悚然,无不憎恶地盯着自己。
更有甚者,那副神情简直就似欲生吞活剥了她。
终于,一名客卿打扮的人站出来道:“林峿你心思歹毒,为报复心中不平竟恶向胆边生,纵火烧西院,该当何罪?”
一人出声问责,便等同于在本无波无澜的水面掀起了涟漪,有了先头,指责声接踵而至,不绝于耳。
“念在宗主与宗主夫人心善,才继续留你于家中,若换作我,定是早已将你扫地出门,清理门户。”
“此言极是,她能放火这一次,定还有第二回,第三回,极可能下次便不仅仅是纵火这般简单了。留这厮祸患于族中,我等还如何心安!”
“对于这般心肠歹毒,忘恩负义之人,还讲什么同门同修,青梅竹马的情面!”
“亏夫人还将其视若己出,当真是养出了条白眼狼!”
“若非这次诸位来得及时,怕是整座西院都已湮灭火海。”
“依我看,她跟她妈便是一个路子,只会贻害旁人,摊上此等同门当真倒了血霉!"
“各位都瞧见了,今日之事,足以可见其丧心病狂。”
掷地有声:“恩将仇报!歹毒阴损!〞
一片激烈言论声中,忽有一人质疑道:“可西院失火一事,我们都并未亲眼所见纵火者谁,这便妄下结论未免草率。”
“什么叫妄下结论?那你倒是说说,除她以外还有何人?
那人尚未答话,身畔又一名同修谴责道:“若西院还住有旁人,说有待查证倒也情有可原,可眼下唯其一人留住西院,且毫发无伤地全身而退。再无其他解释可说得通,缘何算作草率定论?”
那人唇畔微启,似还欲辩些什么,左右思量半晌,许是未想好措辞,抑或仍在踌躇辩驳与否,最终还是没作声。到嘴边的话也在众人夹杂着谴责与怒意的目光中咽了回去。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所论内容大同小异,偶有微弱异声,也会立刻被压下去。
林峿心觉好笑,自己眼下已成那个众矢之的了,百口难辩,辩了也无人会信,倒不如选择沉默。
但她的不置可否,在旁人眼中便成了安然受之。
激烈讨伐正盛之时,忽地一瞬,众人皆闭口不语了。
林峿舒开方阖上的眸子,好奇一瞧,见是一名气度出尘的男子。其年华约莫三旬有余,一袭深墨长袍,面容清和。在他身侧,还立着位年轻少妇,保养得当,衣着瑰丽,透露出一股淡然的贵气。
众门生弟子见到二人,皆现出一副恭敬神色,与方才截然不同。纷纷退至两侧,俯首致礼。
不知是否错觉,林峿感到那名宗主夫人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怪怪的,似乎藏着一抹冷冰冰的杀意,一闪即逝。直觉告诉她,绝非是旁人的唾弃嫌恶那般简单。
但望去时,那人却又噙着浅浅笑意,亦回望之,丝毫没有躲闪之意。七分慈爱,三分怜惜,端的是温雅清煦,令人无端卸下戒心。
林峿眉梢微挑,也懒得多想,随即便偏过脸,把目光移到林宗主身上。
林宗主有所觉察,淡然地瞥了她一眼。而后回身对众人道:“今日西院失火一事还有待查证,纵火者谁尚为未知,便无需再多言,好生善后,着手调查。我希望得到的,是一个无失偏颇的结果。”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似根本未曾想宗主竟会出言维护她。却也无人敢违逆,备好的一腹唱词也没了用武之地。
须臾,众子弟各自散去。林宗主神色复杂地扫过来,略顿少顷,道:“随我来。”
林峿略一迟疑,便抬脚跟了上去。
她随其后步入东堂。见此情此景,心道仙门世家果真非同一般,一步一锦,极尽奢华,踏着长延的玉石铺地,比之先前寒酸破败不堪的西院简直华丽了不知多少倍。
思绪乱飞际,林宗主面色沉沉地出声:“止昔,你可知此事影响有多恶劣?”
闻言,林峿顿生烦躁,不悦之余又觉好笑,阴阳道:“我不知啊,不若由父亲告知我后果如何?”
应是鲜少见原主这般剑拔弩张之态,两抹讶异自他眼中闪过。林宗主双唇紧抿,按了按眉心,似有疲惫之态。他道:“罢了,此事在未查证前,犹颇多存疑。有我在此,无人敢问责于你。我此番前来,是为——”
“父亲——”
一语未落,被一道欢欣的女声打断。
林峿闻声回首,见一名少女小跑着过来,尚未看清她的脸,却在与之目光相撞时,那少女的笑意忽地僵在唇边,转变为一脸错愕。
她应变极快,下一瞬,面上的异色便拾掇得一干二净,重现粲然笑意。
她上前冲林峿颔首示礼,软声道:“阿姐,许久未见,做妹妹的很是想你。〞端的是礼数与温情并存。
少女转而亦对林宗主和林夫人施以问候,款款一礼。她眉眼含着清风霁月般的笑意,端的是明艳若芙蕖。林峿注意到,林宗主在面对这名少女时,竟是连疲惫都敛了不少,嘴角也上挑着。而此副神情,方才面对自己时却未见半分。
她微一扬眉,无声地嗤了声。
此时,林宗主终于再度望了过来,收了些许笑意,接方才道:“我此番前来,为的便是赴兰陵金氏清谈会一事。”
骤然一惊——
林峿近乎难以置信般脱口而出:“兰陵金氏?清谈会?”林宗主眯了眯眼,端详着她异样的形容。半晌,诧异道:“你从未耳闻兰陵金氏?”
林峿暗自思忖着,忽地浮出一个大胆的想法,眼下自己所处之修真界,莫非便是魔道?
否则,又怎会有兰陵金氏清谈会一说?
尚在怔愣际,林宗主见她迟迟未答,略为不悦道:“止惜,我方才所言,你可听到了?〞
林峿回神,忙道:“并非未有耳闻,兰陵金氏跻身四大玄门望族,谁人不知?”
略一沉吟,接道:“只是父亲将赴清谈盛会,为何赶来告知与我?〞
林宗主听闻此言,默了默,而后道:“你须与我一同赴约清谈会。”
林峿尚未答话,一旁方才那名少女先行出声:“父亲为何不让我去?”她说此话时,依旧噙着笑,语气却在撒娇与嗔怪间把握得刚刚好。
林峿刚才犹觉诧异,目光移到少女身上时,忽得如醍醐灌顶,疑虑顿消。
纵使旁人再不喜她,她仪山林氏谪女的身份却是不可憾动的,哪怕徒有虚名。
而那名少女则不同,不仅是庶出,更非正室之女。
兰陵金氏以白牡丹为家纹,自比国色;以花中之王,暗暗标榜自己是仙中之王;以朱砂点额,意喻“启智明志,朱光耀世〞。由此看来,家风甚是矜傲。既然金宗主肯赏面邀约,为表回敬,若欲携族中亲眷,少女资质不够,哪怕林宗主再想带她同去,也是不可能的。
去赴清淡会也未必是件坏事。未多犹豫,林峿便欣然应允。那少女还要说什么,林宗主却一锤定音:“此事就此说定,多言无益。”
旋即,他侧目望向林峿,神情僵了僵,颇有几分一言难尽之色。静默片刻,不容质疑道:“事不宜迟,你速去整装待发,随后我便钦点几名子弟一同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