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台风波上

兰陵金氏，金鳞台。

说兰陵金氏家风矜傲，骄奢淫逸，果真不错。目光所及处，无一不是富丽堂皇，奢华颓靡。

这一场清谈盛会的排场，简直要飞天了!

林峿新奇地四下张望，见身着各色服饰的百家修士自金鳞台大门处源源不断涌进。

面上所罩面纱虽材质上佳，却让她感到闷得慌，正欲伸手摘除，忽觉身旁一道凌厉眼刀射来。

侧头望去，林宗主乌沉的眸看着她，长眉微拧。警告之色溢于言表。

林峿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兴致缺缺地垂下臂，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端的是安分守己。

兰陵金氏为他们准备的，是上等坐席，位置绝佳，可一面品食珍馐玉馔‌，一面欣赏窗棂外金鳞台的秀雅景致。

林峿百无聊赖地将视线投向窗外。

此时，一阵哗然四起，她被这阵躁动惊回神，看过去。

几名门生押解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黑衣人步入殿内。距离尚远，且那人又俯首而立，大半张脸隐没于阴影中，林峿虽好奇地很想仔细看看这人是何模样，可奈何从她这个角度望去，除了一个不甚清晰的侧影什么也瞧不清。

在其身侧，立着位白衣丝履的男子。此人看起来极为年轻，或说，是位少年也可。他背上缚着一把长剑，一身雪白道袍朴素洁净，来时仿若载着满身柔练的月光，端的如芙蕖出水，轻云出岫。

他的面容很是清俊，一双黑眸熠熠生辉，明亮且目光柔和。林峿端详良久，总觉这人很有几分面善。

心念电转间，她猛地一拍大腿，心下了然。

原著中正是这次清谈会，晓星尘将薛洋抓获，推上了金鳞台的风口浪尖。

算算时间，眼下应是晓星尘初出茅庐不久，正逢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怀一颗救世之心离山，何等的风光恣意！若非遇上一个罄竹难书的穷凶极恶之徒，又怎会落得此后那般魂散身消的下场。

与原著所述无异，晓星尘阐明事情始终，并将据证罗列得清清楚楚，要求严惩。

人证物证俱在，薛洋此等行径，令在场之人无不瞠目结舌。

霎时哗声连连，众人纷纷色变，对于此事，绝大多数世家自然俱无异议，更有朗声要求凌迟处刑这视人命如草芥的恶徒。

就在金光瑶唇畔微启欲开口之际，一道声音先其一步响起：“且慢！我有异议。”

在这般局面下出言反对，可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众人皆循声望去，见一人逆光而立，缓步走至殿堂中央，林峿微眯双眸，细细端详着那人。

这名少女行止虽端庄，神色中却带着一股天真烂漫之感，秀美姿容里也略显稚气。摇曳灯火下，一袭赤色华服愈是吸睛，胸前以烟金丝线鎏着一朵盛放的幽兰，裙幅熠熠倾泻于地，如火似焰，耀眼夺目。

待众人看清出声之人，方平息的议论声刹那又起，比起前次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时，随着耳畔的纷扰嘈杂声蓦地沉寂，一道熟悉声音响起：“检测到触发阶段性任务——“维护恶徒”，宿主选择自动放弃。无法获得奖励。”

林峿怔了一瞬，随即忆起，是那道系统音！

什么任务，这系统也没提示啊。难不成，是保下薛洋？她挠挠头，心中臆测‌。

众目睽睽下，宋玖踱至晓星尘近前，微一颔首，施以一礼，旋即扬唇道：“晓星尘道长霜华一动惊天下，宋某过往耳闻诸多，亦久仰已久，今日得以一见，真是何其有幸。”这少女嗓音软糯，实在是个教人心生怜爱的美人。且观其神色真挚，不含半分旖旎色彩，似当真是发自肺腑的由衷之言。

晓星尘见此，亦回礼道：“宋宗主言过，与你比之，在下自惭形秽。”

宋玖摇首，话锋一转，问道：“宋某并非有意插足此事，只是有一疑虑难解，想问问道长。”

晓星尘面上微露讶然，温声道：“但说无妨，晓某定知无不言。”

见得应允，宗玖嘴角笑意愈深：“道长觉得，此人此等行径，如何评价？该当何罪？”

晓星尘微微一愣，仿佛没料到会被这般反问。思忖片刻，而后略一沉吟，道：“依在下薄见，此人生性多疑狡诈，阴险歹毒，贯使非常手段。从此事足以可见其丧心病狂。若今日留下他，必定后患无穷，再生事端。”

顿了顿，又接道：“不过其位列兰陵金氏客卿，晓某只能从旁助力，无权干涉如何处置。兰陵金氏乃是名门世家，各方面自当作出表率，该当如何想必无须晓某多言。”

后半句意味深长，似意有所指，晓星尘眸光沉沉扫了眼位玉座之上的金光善及侍立于他身侧此刻依旧噙三分笑意的金光瑶。

宋玖闻言，微一扬眉，状似仍在忖度他方才所言：“嗯——此话不假。所以道长认定此人罪无可恕，罄竹难书？须以儆效尤?”

晓星尘尚未答话，宋玖继续问道：“那么依道长所说，评判一人是否罪大恶极的标准又是什么？你的标准就一定为正确的吗？”

明眼人一听便知她这是强词夺理，却偏偏顾及身份不便出言斥责。

晓星尘亦是副难言之色，几番欲言又止。须臾，方道：“想来宋宗主会错了意，在下并非此意，但薛洋此等行径，想必在座诸君俱是义愤填膺，若仅为晓某一人观念，那倒是晓某之过了。”

宋玖向偌大的金鳞台环视了一圈，随即收回目光。不知是否是错觉，那张端庄秀丽的脸上此刻仿佛隐隐流出几分讥诮，即刻隐没。她微微一笑，道：“那么敢问道长，倘若我杀一人而活百人，是功大于过，还是罪有应得？”

她不等晓星尘说话，便兀自接下去：“想来很难给予一个无失偏颇的回答不是吗？故此亦可断言这世间是非最是难评判。〞

忽地话锋一转：“道长不知如何作答倒也于情理之中，宋某从不强人所难。既然如此，暂且先不提这个，咱们言归正传，就事论事。”

听闻此话，晓星尘眉峰一凛，不由屏息凝神，欲待其而后之言。

四目相对，宋玖一字一顿道：“皆道晓星尘道长上善若水，如今看来此话确实不假，着实令人钦佩，宋某却是无法达至此等境界，是以自愧弗如。”

略顿片刻，幽幽道：“只是道长方才那般义正词严，却想过没有，你有何资格插手旁人的是非恩怨，一介局外人而已，孰是孰非，恩多怨多，又如何说得清？〞

这次，晓星尘停顿的时间更长了，半晌，他才道：“宋宗主，我不知你究竟为何要为此人发声，晓某只想衷心奉劝一句，莫要被表面假象所惑乱心智。”

宋玖似是被这话取悦到了，倏地展颜：“晓星尘道长可有想过，说这话的你又年长我几岁？多谢规劝，我清醒得很。倒是道长，为何不答宋某之问？〞

晓星尘面露无奈之色，苦笑道：“宋宗主何必这般咄咄逼人?”

宋玖闻言也不恼，一牵嘴角，道：“缘何算作咄咄逼人？宋某无非是吐露内心疑问罢了。道长避而不答可否认定为不敢?”

晓星尘微不可察地叹了声，继而摇首道：“宋宗主，你所言不错，我亦的确如你所说，只是个局外人。但对于这件事，哪怕是置身度外之人，晓某认为也不应当袖手旁观，若如此，想来定会让某些人更加肆意猖狂，草菅人命。〞

宋玖眯了眯眼，正待开口。晓星尘瞥她一眼，接道：“薛洋此人素来作恶多端，扰得夔州及兰陵一带苦不堪言，人人谈薛色变。此事他更是难辞其咎！灭栎阳常氏满门，何等罪孽深重！证据亦已列得清清楚楚，谁是谁非一目了然，无可争议。宋宗主究竟为何还要庇护他?〞

话落，宋玖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她不再顾及礼数与否，嗤笑一声道：“我已说过，道长的侠肝义胆令人称颂。但宋某并无赞同之意。”

她脾睨晓星尘一眼，而后继续道：“道长当真不觉可笑？空口大义指责别人当然容易得很，风凉话谁不会说。可请问你又是站在什么立场去谴责他人的？道德的制高点岂非太荒谬？遑论有何资格？遭人唾弃的不是你，千夫所指的不是你，又凭什么这么说?〞

晓星尘双唇微动，意欲辩驳，宋玖却直接将他堵了回去：“道长你在将他扭送到大庭广众下之前，当真查清事情的前因后果是非恩怨了吗？查清其究竟为何要灭常氏满门了吗？凡事哪有那般简单！的确,薛洋诛常氏全族，视人命如草芥，此为所见之实，无可争议。但他为何要这么做？道长你想过与否，此为背后隐因，却无人知晓。身死之后，盖棺而论，陈年旧事只会湮灭于尘，再无人提及。既然欲寻公道，难道不应无失偏颇？既是未知全貌，就不可妄下定论。”

晓星尘闻言愣了愣，静默良久，道：“可即便有着再大的血海深仇，恩怨纠葛，又怎能用全家五十多条人命来偿？这之中又会有多少无辜之人？！这般做未免太过分！”

他眉目间隐隐压着一抹痛色，广袖下的纤长五指紧握成拳，指节苍白如玉。因愤慨声音竟也微微发颤。

宋玖摇首道：“我不知道长可否曾听闻这样一句话——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你若经我苦，未必有我善。是，你自幼便于明月清风中长大，从未识得人心险恶，可并非人人皆同你这般幸运，若非逼不得已，谁又想做个万夫所指的恶人？”

她略一沉吟，对上晓星尘一双熠熠生辉的黑眸，面色平静地缓缓开口：“我只想问道长一件事。既然你不知他人受过怎样的苦痛，亦未切身经历过，无法感同身受，便又有何资格出言指责？抑或说你敢保证，若遭受同样祸难，历经同般苦痛的人是你，你不会做出一样令人发指的事，甚至，做得更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