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那名被押解着的黑衣人闻言,猝然抬首,大半张面庞虽依旧隐于晦暗中,但那双仿佛暗无天日的幽黑眼眸刹那闪过两抹惊异之色,转瞬即逝,重恢漠然。好似久行荒漠的迷途之人,恍惚间隐约瞧见了些许似幻似真的绿洲重影,心中方复一丝渺茫希望,但旋即便明白这必然是荒唐的假象。
晓星尘几欲被气笑了,无可奈何道:“晓某亦有一疑,宋宗主究竟为何要助此人开脱?当真——”迟疑片刻,似在斟酌措词,须臾,他缓缓吐出二字:“荒谬。”
极低极轻的两个字,如蜻蜓点水般拂过,根本无关痛痒。似是着实不忍说出口。比起谴责,倒更像是声轻叹。
宋玖微一扬眉,倒也不恼,反而弯唇道:“荒谬?道长何出此言?宋某无非是想寻求个内心的公正罢了,并无他意。”顿了顿,加重语气重复道:“是我所认为的公正。”
听着眼前少女不容置喙的语气,晓星尘一时间竟成失语,也明白多言已是徒劳。
此时,一人忽地出声打破了沉寂:“道长,你莫要被她所诓骗,她是在妖言惑众!薛洋那厮灭我常氏满门,常家何其无辜!对这等丧心病狂歹毒阴损之人,怎可轻饶?!道长你誓必要为常某和常氏余辜讨回公道啊!”
林峿见此,微微蹙眉,斜睨向常萍。这人善恶与否另当别论,她亦无甚了解,不便妄下定论。只是光就眼下他悲恸不已地求助于晓星尘,忆起原书中他的忘恩负义,晓星尘不索回报好心帮他,却被反咬一口,背上了骂名。就此来看,林峿睨向常萍的眼中已流出几分鄙夷与嫌恶。
常萍一语方落,周围登时响起阵阵赞同附和之声。宋玖瞥了眼面色霜冷的晓星尘,丝毫不慌,盈盈杏眸漾开潋滟碎光,嘴角噙着悠然自得的笑意,一副好整以暇,事不关己的形容。
半晌,她偏头看向欲言又止的晓星尘,温声道:“既然说理无用,不若便来场公平的对决。如是道长赢了我,宋某便不再过问此事,悉听尊便。反之,若道长输了,那便还请你莫要再多管,宋某定会还与诸君一个无失偏颇的结果。不知道长意下何如?”
虽说宋玖修为颇高,也算得久负盛名,但传闻毕竟是传闻,总免不了些许夸大其词,夺人耳目,也未曾有人与之真正交过手。而晓星尘也是位颇受尊崇的玄门名士,品貌清明,风评极佳。虽年纪尚轻,却凭一把霜华剑名扬天下,修为亦是毫不逊色,再加之其师出高人,是以孰胜孰败一时倒还真难以下定论。
晓星尘尚在犹豫不决,久未应承,宋队却已心生躁意,眉头微皱,正待发声,忽闻一道低沉男声自身后传来:“晓道长不愿出手,且由聂某斗胆代劳。”
宋玖拂袖旋身,望向来人。
此人身形极高,面色肃冷,玄衣腰间佩着把已出鞘一寸的长刀,刀身散发着森冷寒光,令人望而生畏。其周身透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极强压迫感,教人不敢轻视。
聂明玦冷冷剜了眼宋玖,随即径直略过她,转而大步迈向薛洋。他指骨微蜷,霸下即刻出鞘,刀光森森,令人胆寒。霸下直指薛洋,聂明玦厉声喝道:“竖子敢尔!”顷刻间,那人颈间便洇出了殷红。
宋玖神情微不可察地一僵,微敛霁色。再无片刻迟疑,指尖徐徐汇聚灵力,拂掌直直朝聂明玦袭去。
察觉身后异象,聂明玦堪堪侧身避过,怫然回首,怒目而视出招之人。
宋玖毫无惧意迎上其目光:“聂宗主未发一言就出招,未免太莽撞。〞
聂明玦怒极反笑:“对待此等孽障,何必多费口舌?直接杀了便是!若饶其狗命定会留下无穷祸患!倒是宋宗主,缘何执意阻挠?”
宋玖无心虚与委蛇,便道:“聂宗主何必多言,既然要代晓道长同我对决,那便开始罢,无需手下留情。”
言毕,她足下一划,立即生出一个阵纹诡谲的阵法,通体散着幽暗红光,仿佛是用将干涸的血迹绘制而成,烛火映照下,极尽诡异,越发刺目,愈是教人心悸。
金鳞台内哗然一片。此前从未有人见过这般阵法,包括聂明玦,直觉告诉他这绝非寻常之阵。果不其然,片刻后,阵法中央倏地升起数根银针,悬浮而立,寒光逼人。寒气急速扩散,少顷,四周温度骤然疾降,浑然如坠冰窟。
林峿也觉受寒气侵袭,心下七分惊异,三分悚然。拢了拢披肩,更加目不转睛看着对峙情境。
宋玖微微勾唇,而后催动银针,未作迟疑便径直刺向聂明玦。
聂明玦被迫应战,欲举霸下抵挡,谁料银针竟全避过劈来的灵流,下一刻,消失不见。
他左右顾盼,正微乱心神际,余光忽瞥见宋玖正满面含笑望着这边,此等情形下,笑意却略显诡谲。只听一声惊呼:“聂宗主当心身后!”晓星尘擎剑相迎,斥出的灵力与之相击,银针受扰偏了方向,堪堪接着聂明玦的左肩掠过。
饶是如此,聂明玦仍觉自肩胛处传来的剧痛袭遍全身。一旁传来少女的低笑:“若二位合力敌我一人,也未尝不可,反正结果不可逆,一样是败。且放心,无论如何,宋某定会奉陪到底。”
聂明玦面色极其难看,显然是被少女的一番口出狂言彻底惹怒了。也顾不及礼数,一把推开晓星尘,声色冷极:“你退后。”
晓星尘则神情复杂,难掩忧色。略一踌躇,随后步上前劝阻道:“聂宗主何苦同一介晚辈计较?”
看他这副神色,是怕聂明玦暴怒之下失手而杀之。那人冷笑道:“无需多言,聂某自有分寸。不过她既敢出此话,便须得为之付出代价。〞
宋玖笑吟吟地继续激他:“道长不必忧虑,我素来不喜欢夸夸其谈,一向言出必行。方才所言便作誓,在座诸位俱是证人,宋某绝非信口雌黄。你该担忧的,应是聂宗主安危。”
一语未落,聂明玦便先发制人,宋玖闪身躲过,而后默念咒诀,再度召动银针,方欲故计重施,却听聂明玦沉声道:“要打便打,何必使这等鬼魍伎俩,藏藏匿匿,就算侥幸胜出也无何可得意。我上得了一次当,未必会让你得逞第二次。”
闻言,宋玖神色微变,须臾,挥手打了个响指,身下阵盘旋即消失。她微微眯眼,唇角勾起,一派讥诮之色:“好,那便依聂宗主所言,用正当手段,正面交锋,何如?”
她仰脸迎上聂明玦的视线,不慌不忙抬掌:“不赦,召来。〞
一把银光清亮的长剑应声召来,如凝冰般晶莹剔透的修长剑锋斜指向聂明玦。
未待旁人反应过来,宋玖已飞身上前,擎剑刺去。聂明玦挥刀意欲斥开,宋玖出手却是诡异莫测,陡然调转剑锋,刺入聂明玦的肩胛。
这一剑异常快准狠,且注入了诸多灵力,似誓必要一招制胜般,根本不容聂明玦闪避。
虽刻意控制了方向,并未伤及要害。却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偏偏是方才已被银针所伤之处。
聂明玦闷哼一声,疾退数步。
他随意抚了抚伤口,拭去了血迹。再待举刃,却觉力不从心,低头一看,霜下刀光森寒不减,却已无灵力流转。聂明玦惊愕抬首,看向微露讥色的宋玖。
宋玖面色稍霁,一牵嘴角道:“聂宗主,你输了。”
顿了顿,她觑了眼还欲有所动作的聂明玦,笑意微敛:“聂宗主,太过争强好胜未必是件好事,过刚易折的道理你应当清楚得很。眼下你灵脉已封,一时半会难以破解,奉劝一句,有此精力倒不如去调修打坐,静养几个时辰,以你这强健体魄,灵力便可恢复个八九成也说不准。”
宋玖回头对晓星尘微微一笑,道:“道长,聂宗主方才说代你与我对决,眼下他既然败了,你须兑现承诺才是,此事便不再劳烦道长了。”
终于有人忍不住出声,语气两分沉痛,八分怨怼,听得宋玖直眨眼:“宋宗主,我也曾是极仰慕你的,如今看来,我当初真是双目蒙尘,识错了人。你竟极力开脱这等人人得而诛之的孽畜,如何不辜负诸位对你的信任?”
他这番活引得不少本怀有同样怨言却偏偏碍及身份与颜面不便出声的正门名士沉不住气了,议论之声又起,众人再度骚动起来。
宋玖目光掠过躁动的众人,落到方才发声之人的面上驻留片刻,眸色清冷,无波无澜。良久,盯得那人头皮微微发麻,她终于收了目光,嗤笑一声:“像你这种等闲之辈,遑论见一面,就算见上一百次我也未必会记得。阁下的仰慕于我而言,一文不值。要怪只能怪你自作多情,内心戏太丰富,怨不得旁人。〞
那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显然被宋玖一番冷嘲热讽气得够呛,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你!你当真是——”
宋玖反问道:“当真是什么?你们宗主都没说什么,你又居何身份?有何资格说三道四,同我理论?”
气氛愈发剑拔弩张,硝烟味渐浓,金光瑶忙出来打圆场:“罢了罢了,今日的清谈会本是论道问法的,不承想搅出了这么一通事来,实在愧对。薛洋此人乃是吾宗客卿,因其年纪尚轻,又脾性古怪,将昔日嫌隙记了数年,这才犯下了这桩祸端。金某立誓,往后定会对其严加看管,此事亦会再彻查一番,还与诸君一个交代。望见不才薄面,皆莫再提此罢。”
见金光瑶给了台阶下,除了晓星尘在内的几位名士仍欲言又止,无人会再蠢至硬把一件事不关己的事往身上揽。
宋玖微微笑了,似早料到会是这般局面。她状似无意走近晓星尘身旁:“道长,瞧见了吧,人心最是难测。上一刻还与你处于同一战线,下一秒便因担心伤及自身利益,哪怕不至于站到对立面,也选择缄口不语,沉默是金。这就是你所维护的公道。”
顿了下,她继续道:“念在道长是位真正的君子,宋某衷心一劝,但至于听信与否,由你自行决断。这世道并非如你所想那般。世事难料那叫飞来横祸,谨慎些兴许还可避免;而人心险恶才最难防,若存救世之念,还是趁早断了吧,何苦把自己也搭进去呢。〞
晓星尘瞳孔微缩,双唇颤了颤,刚要开口,那人却已走开。
金光瑶正欲唤人将薛洋带下去,宋玖先他一步,挡在薛洋前。而后微笑着看向金光瑶,朱唇轻启:“金公子,今日失礼宋某照单全收,日后定会登门赔礼,望莫怪罪。”
她侧目瞥了眼身后之人,冲金光瑶颔首:“这人我便先带走了,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