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痛像潮水般一波波退去时,李默浑身已被冷汗浸透,身下的白布拧得出水。他侧躺着,眼窝深陷,视线落在墙角的垃圾桶上——那里埋着妹妹最后的念想,此刻只剩漆黑的桶壁,映着他狼狈的影子。
门被推开时,他以为又是山田来做“检查”,下意识地缩了缩身体。可走进来的不是白大褂,是个穿灰布工装的中年男人,手里端着一碗黑糊糊的东西,热气里裹着一股焦味。
“快吃吧,就这一碗。”男人把碗放在床头的小桌上,声音压得很低,眼神飞快扫过门口,“吃完有力气,才能扛下去。”
李默盯着那碗东西,里面是掺了麸皮的稀粥,飘着几粒发黑的豆子。他想起前两晚在营房里,有人因为没抢到食物饿晕过去,第二天就被拖走了。他撑着胳膊坐起来,指尖碰到碗壁,还有一丝温度。
“你是谁?”李默舀了一勺粥,刚碰到嘴唇就被烫得缩了缩,却还是赶紧咽了下去——胃里空得发慌,这点热食像是救命的火。
“我叫老周,在厨房打杂。”老周靠在墙上,双手插进裤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在这里待了三年,见过太多像你这样的人……能活过第一针的,不多。”
李默的动作顿住了。他想起那管淡黄色的液体,想起山田冰冷的眼神,喉咙里的粥突然变得难以下咽。“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实验?”
老周的脸沉了下去,目光落在屋子中央的铁床上,像是能透过床板看到地下的东西。“以前听看守的兵说过,是在试什么‘菌’,打进去之后,人会烂皮肤、拉血,最后疼死……”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昨天下午被带走的小伙子,就是没扛过第二针,尸体直接扔去了后山的坑。”
李默的手开始发抖,碗里的粥洒出来几滴,落在白布上,晕开深色的印子。后山的坑——他好像明白了,为什么营地的烟囱很少冒烟,为什么雪地里总飘着若有若无的腥气。
“那我们……就只能等着死?”李默的声音发颤,他想起自己咬着牙说要“血债血偿”,可现在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像只被困在网里的虫子。
老周没说话,走到墙边,用手指抠了抠墙缝里的灰。墙皮剥落处,露出几道浅浅的刻痕,是用指甲或者小石子划出来的,歪歪扭扭的,像是名字。
“你看这个。”老周指着其中一道刻痕,“这是去年冬天,一个叫王小宝的孩子刻的,才十五岁,跟你一样,是从方正县来的。他说他爹娘都被日本人杀了,他要活着出去,给爹娘报仇。”
李默凑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道刻痕,边缘已经被磨得有些光滑,像是被很多人摸过。“他……还活着吗?”
老周摇了摇头,眼里闪过一丝难过:“活了三个月,最后因为反抗,被活活打死在走廊里。他死之前,还在墙上刻了‘报仇’两个字,后来被卫兵用石灰涂掉了。”他顿了顿,又指了指其他几道刻痕,“这些都是在这里没走出去的人,有的我认识,有的不认识,但我都记着——总不能让他们白死。”
李默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刻痕,突然觉得鼻子发酸。这些名字,都是像他一样的普通人,有爹娘,有念想,却被抓到这里,当成“材料”,当成“原木”,最后连尸体都找不到归宿。
“我也想刻……”李默喃喃道,他想把自己的名字刻在墙上,想把妹妹的名字也刻上,想让后来的人知道,他们来过,他们没白死。
老周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块碎玻璃,递给他——边缘被磨得有些钝,是从打碎的药瓶上捡来的。“小心点,别被人看见。”
李默接过碎玻璃,指尖被边缘硌得有点疼。他走到墙边,在王小宝的名字旁边,慢慢划起自己的名字。玻璃划过墙皮,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李默。”他一边划,一边念出声,像是在跟自己确认,“我叫李默,方正县的。我妹妹叫李小花,她……她才十三岁。”
老周站在旁边,默默看着他,眼眶有点红。“记住,不管多疼,多难熬,都要活着。”他拍了拍李默的肩膀,“只要活着,就有机会——我听说,最近营地外围的看守松了些,好像是外面在打仗,日本人快撑不住了。”
李默的手顿了顿,眼里突然有了一丝光。打仗?日本人撑不住了?他想起以前在村里,听路过的商人说过,南边有中国人的军队在跟日本人打,打得很凶。
“真的吗?”他抬头看着老周,眼神里满是期待。
“我也是听看守的兵闲聊说的,不一定准,但总能盼着点。”老周看了看表,脸色一变,“我得走了,再待下去会被怀疑。这碗你赶紧洗了,藏到床底下。”
老周匆匆走了,门关上的瞬间,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李默看着墙上自己的名字,又摸了摸王小宝的刻痕,突然觉得胃里的粥好像真的起了作用,身体里有了一点力气。
他把碗洗干净,藏到床底下,然后躺回铁床上,望着天花板。外面的雪还在下吗?妹妹的红薯是不是已经冻成了冰?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死。
他要活着,要看到日本人被打跑,要把这里的一切告诉外面的人,要让墙上这些名字,都能瞑目。
夜渐渐深了,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少,只有偶尔传来的卫兵咳嗽声。李默攥着那块碎玻璃,放在枕头底下,然后闭上眼睛。
明天,也许还会有针,还会有腹痛,但他不怕了。因为墙上有他的名字,有无数个“王小宝”的名字,这些名字像一团火,在他心里烧着,暖着他,也撑着他。
他要活着,等着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