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不疑弑父屠府,震动朝野。
文帝震怒痛心之余,终究顾念霍家满门忠烈与凌不疑多年军功,未判极刑。最终旨意:削去所有爵位官职,褫夺“凌”姓,恢复“霍”姓,流放边疆苦寒之地,无诏永不得返。
判决一下,众人唏嘘,却也无话可说。
霍不疑(凌不疑)被囚于诏狱,拒见任何人。文帝、三皇子、甚至哭求的程少商,皆被挡回。他像一座彻底封闭的孤岛,拒绝一切靠近,仿佛唯有如此,才能隔绝那滔天的罪孽感和无法回头的绝望。
流放前夜,诏狱深处。
霍不疑靠坐在冰冷的石墙上,闭目不语,如同一尊失去生息的石雕。
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暗道响起,伴随着一股熟悉的、极淡的药香。
他猛地睁开眼,瞳孔骤缩。
许知禾提着一盏小小的风灯,从阴影中缓缓走出。她竟不知如何买通了狱卒,寻到了这罕为人知的通道。
她瘦了许多,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平静坚定,仿佛外面天翻地覆的变故并未将她击垮。
“你怎么……”霍不疑声音干涩沙哑,下意识地想避开她的目光。
“将军,”许知禾走到他面前,放下风灯,跪坐下来,目光与他平视,声音轻柔却不容拒绝,“看着我。”
霍不疑僵硬地转回头,对上她那双清澈依旧、却仿佛能看透他所有污秽与痛苦的眼睛。
“边疆苦寒,旧伤易发。这些药,你务必随身带好。”她将一个小小的、却塞得满满的包袱推到他面前,里面分门别类放着各种急救、解毒、驱寒的药材药丸,包装得极其仔细。
“这些银票,贴身藏好,打点之用……”她又拿出一个油纸包。
“不必!”霍不疑猛地打断她,声音粗粝,“我此去是戴罪之身,无需这些!你……你留着,日后……”他哽住,说不下去。他哪里还有资格过问她日后?
许知禾却不理他的拒绝,固执地将东西一一塞进他怀里,动作不容置疑。
“将军,”她做完这一切,才再次抬头看他,眼中水光氤氲,却强忍着不落下,“你不是罪人。你只是……做了一个了断。”
霍不疑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霍家满门的血债,孤城冤魂的泣诉,总要有人去讨。”她的声音哽咽,却字字清晰,“你做了他们做不到的事。我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我的将军,从未对不起天地良心。”
她的话,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劈开他心中厚重的冰层,照进那无边黑暗的深渊。
他以为会看到厌恶、恐惧、或者怜悯,却只看到了全然的理解和……心疼。
“忘了我,好好活下去。”霍不疑偏过头,声音压抑到了极致,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袁慎……或三皇子,他们……”
“霍不疑!”许知禾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你听好。无论五年,十年,还是一生,我会在都城等你。你若回来,我陪你共度余生。你若回不来,我许知禾便终身不嫁,医书为伴,了此残生。”
她站起身,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包含了所有未尽的爱恋、承诺与等待。
“活着回来。”
说完,她决然转身,提起风灯,重新走入那片黑暗的通道,没有回头。
霍不疑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怀中抱着她留下的东西,那上面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和气息。他死死咬住牙关,肩膀剧烈颤抖,最终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砸落在冰冷的囚服上。
五年,弹指而过。
都城似乎早已恢复了往日的繁华。那场血色的变故渐渐成为人们茶余饭后偶尔的谈资。
程少商最终并未嫁给任何人。她与袁慎、楼垚的关系在经历诸多后,都化为了更为复杂的友情与知己之情。她接手了程家部分产业,活得越发洒脱独立,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成熟的沉淀。
而许知禾,凭借一手起死回生的精湛医术,在都城开设了一间小小的医馆,名为“念归堂”。她不问病患身份,只论病情轻重,渐渐声名鹊起,连宫中的贵人也时常秘密召她看诊。她变得沉静而强大,不再是那个只依附于将军府阴影下的女子。无人敢因她孤身一人而轻视她,也无人知其心中深藏的秘密与等待。
袁慎和三皇子都曾明里暗里表示过关切,甚至文帝都因感念其救治皇后有功,欲为她指一门好婚事,皆被她淡然却坚定地回绝了。
她守着那座日渐空旷的将军府,守着“念归堂”,更守着那个无人知晓的承诺。
边疆战事又起,蛮族大举进犯,朝廷军队节节败退。
焦头烂额之际,有老臣于朝堂之上颤巍巍提起:“若……若霍将军在……”
朝堂之上一片寂静。
文帝沉默良久,看着战报,最终下旨:着戴罪之身霍不疑,即刻前往边军效力,戴罪立功!
消息传回都城那日,许知禾正在捣药的手,顿了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是那捣杵声,较往日更沉、更稳了些。
半年后,边疆大捷的军报驰入宫中!霍不疑以残弱之兵,出奇计,大破蛮族主力,斩敌酋于马下,一举稳定边陲!
文帝览报,百感交集,最终长叹一声:“宣,霍不疑还朝。”
这一日,都城门外,百官相迎。
霍不疑(凌不疑)骑着马,缓缓行来。五年的风沙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轮廓,眼神较以往更加深邃沉静,那份冰冷的锐利被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内敛所取代。他依旧瘦削,却如历经淬炼的寒铁,更显坚韧。
他目光扫过迎接的人群,掠过激动欣慰的三皇子,掠过神色复杂的袁慎和程少商,最终,定格在人群最后方。
那里,许知禾一袭素衣,静静地站着,如同五年前一样。阳光洒在她身上,宁静而温暖。
四目相对,隔着一千八百多个日夜的思念与风霜。
没有惊呼,没有哭喊,甚至没有一句言语。
霍不疑翻身下马,一步步穿过人群,走向她。所有喧嚣仿佛都在他身后褪去。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句:
“我回来了。”
许知禾仰头看着他,眼中水光流转,嘴角却缓缓向上扬起,绽开一个无比温暖而灿烂的笑容,一如多年前那个春夜。
“嗯,”她轻声应道,仿佛他只是出门巡防了一日,“药膳已备好,回家吧。”
她伸出手,并非要他搀扶,而是稳稳地、自然地握住了他布满厚茧、曾沾满鲜血的手。
霍不疑反手将她的手紧紧包裹在掌心,那温暖从指尖一路蔓延,终于融化了冰封心底的最后一丝寒意。
阳光正好,落在他们紧握的手上,也照亮了前方归家的路。
仇恨已远,罪孽渐赎。唯有爱与等待,穿越了血火与时光,终得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