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崖的雾是活的。
这并非山中老人口中虚无缥缈的传说,而是每个在此挣扎求生的采药人用鲜血与性命验证过的铁律。每当暮色四合,残阳如血般沉入远山脊线之下,那些蛰伏于千丈崖底的灰白雾气便如同苏醒的洪荒巨兽,自深渊中弥漫而出,带着浸入骨髓的阴冷,缠绕上嶙峋陡峭的岩壁。雾气所过之处,万籁俱寂,不仅吞噬光线,连声音也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彻底湮灭。曾有不信邪的外乡采药人,仗着身手矫健,雾起时仍在崖壁上敲击岩钉,妄图争取片刻时间。翌日天明,后续之人只在那岩缝中找到一枚孤零零的、挂着几缕碎布的锈蚀岩钉,而那人,早已如同被巨兽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韩渔将整个身体紧绷如弓,死死贴合在冰冷潮湿、布满滑腻苔藓的岩壁上。刺骨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衫渗入皮肉,他却恍若未觉。全部的心神,都凝聚在那只微微颤抖、却稳定得可怕的手上。他的指尖,距离岩缝中那株迎风摇曳的异草,仅剩半寸之遥。
那草生得九叶,形态宛如莲台,通体翠碧如玉,唯獨在那九片舒展的叶片尖端,沁出一种诡异而妖艳的血色纹路。那血色在愈发暗淡的天光下幽幽闪烁,仿佛有温热的鲜血正在纤细的叶脉中奔腾流动,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生命力与不祥。
九叶血莲。
这正是他豁出性命来到这绝险之地的目标。这是他三个月来,踏遍黑风山脉外围,历经数次生死,寻到的第六株,也是药王门执事要求的最后一株。
“娘的寒毒……侵入心脉已深,咳血愈频,不能再拖了……”韩渔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喉间翻涌着连日奔波、焦虑不堪所带来的淡淡铁锈腥气。采集六株九叶血莲,上缴药王门,便可破例收录他为外门弟子——这是那位须发皆白、面色淡漠的执事亲口许下的承诺。唯有成为药王门弟子,他才有资格接触到宗门丹阁,才有可能学到真正的炼丹秘术,从而炼制出那能驱散极致寒毒的“赤阳丹”。这是他救回母亲性命的唯一希望,是他黑暗人生中仅存的一缕微光。
就在他屏住呼吸,指尖即将触碰到血莲脆弱的根茎的刹那——
“嘶——嘎!”
一阵前所未有的腥风骤然撕裂了崖间令人窒息的死寂!那风声尖锐刺耳,带着一股腐烂血肉般的恶臭。
他身侧的岩缝毫无征兆地猛然炸开,碎石如雨点般四溅迸射!一道巨大的、覆盖着暗金色鳞片的阴影如同闪电般从裂缝深处猛窜而出!
那是一条体型远超寻常的巨蟒!它身躯粗如巨木,暗金色的鳞片在暮色中闪烁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一双竖瞳不再是爬行动物的冰冷,而是如同熔化的黄金,燃烧着暴戾与贪婪的凶光。血盆大口张开,匕首般的惨白獠牙滴淌着墨绿色的毒涎,带着足以开碑裂石的恐怖力道,直噬韩渔咽喉!
生死关头,韩渔浑身汗毛倒竖,心脏几乎要撞破胸腔。但一种深植于灵魂深处的本能却抢先一步接管了他的身体。那是前世刀头舔血、在无数生死边缘磨砺出的佣兵战斗本能!
间不容发之际,他腰腹核心肌肉猛地爆发出一股炸力,身体如同一张被拉满的强弓,极限地向后仰去!与此同时,右手一直紧握的乌钢短刀化作一道冷冽的黑色弧光,自下而上反撩格挡!
“铛——!”
金铁交击的刺耳锐响伴随着耀眼的火星迸发开来!刀锋精准地劈砍在巨蟒下颌的鳞片上,竟发出砍斫金属的声响!巨大的反震力道顺着刀柄狂猛地传递回来,韩渔虎口瞬间崩裂,温热的鲜血立刻涌出,浸湿了刀柄,传来滑腻的触感。
三息!电光火石间,他冷静得可怕的头脑已飞速做出判断。这巨蟒虽凶悍无匹,但并非全无破绽!它昂起的脖颈下方七寸之处,有几片鳞片的颜色明显比周围浅淡许多,排列也略显杂乱,形成一个极不起眼的隐秘疤痕,似是旧伤未愈!
这是前世在亚马逊热带雨林中,与一条巨型森蚺殊死搏杀后积累下的宝贵经验:再强大的生物,也必然存在弱点!
一击不中,巨蟒被彻底激怒,发出更加狂暴的嘶鸣,庞大的身躯猛地扭动,带起一阵令人作呕的腥风,再次以更快的速度扑咬而来,要将这胆敢冒犯它的小虫彻底碾碎!
退无可退!韩渔眼中厉色一闪,非但不退,反而脚下在湿滑的岩壁上猛地一蹬,身体如同离弦之箭,竟朝着巨蟒扑来的方向悍然前窜!险之又险地与蛇吻擦肩而过,刀光于瞬息间再次闪现,精准得如同经过最严密的计算,直刺那片浅色鳞隙!
“噗嗤——!”
这一次,乌钢短刀没有受到坚鳞的过多阻碍,齐根没入!滚烫的、带着浓烈腥味的兽血如同压抑已久的瀑布,骤然喷涌而出,将周遭的岩壁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
“嘶嗷!”巨蟒发出凄厉至极的痛苦嘶鸣,庞大的身躯因剧痛而在岩壁上疯狂地扭动翻滚,砸得碎石纷落如雨。最终,它失去所有力气,重重摔向下方的浓稠雾海,激起一片灰白色的浪涌,旋即被雾气彻底吞没,再无生息。
韩渔背靠岩壁,剧烈地喘息着,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他不敢耽搁,迅速而小心地探身,将那株在风中微颤的九叶血莲完整采下,放入早已准备好的玉盒之中。就在血莲彻底离土的瞬间,花瓣上的那些血色纹路骤然亮起妖异的光芒,仿佛有无数不甘的怨魂在花瓣中无声地呐喊与尖啸。
还未等他稍稍平复,山下却陡然传来嘈杂鼎沸的人声与急促的脚步声。
“快!那动静!肯定是那小子得手了!”
“搜!给老子仔细搜!黑风山的草,巨鲸帮的刀!一根毛也别放过!”
“妈的,等了这么久,总算没白喂蚊子!”
韩渔眼神瞬间冷冽如冰,迅速将装有血莲的背篓塞进一处隐蔽岩缝,自己则如灵巧的山猫般,悄无声息地向下方潜行而去。
山腰一处稍缓的平台处,十余名手持钢刀、火把的彪形大汉已组成一张贪婪的大网,正在粗暴地搜查每一个惊慌失措的采药人。为首的是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汉子,眼神凶戾。他一脚将一个躲闪不及的白发苍苍的老采药人踹翻在地,沾满泥污的靴子踩在老人背上,恶声吼道:“老东西!藏了什么好东西?交出来!一株九叶莲,买你这条贱命一条!”
人群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老人压抑的痛苦呻吟。很快,韩渔藏匿的背篓也被翻找出来,玉盒开启,血莲在跳动的火光下泛着幽冷而诱人的光泽。
疤脸汉子的目光瞬间被牢牢吸住,他咧嘴露出满口黄牙,带着令人作呕的狞笑,一步步走向韩渔,明晃晃的刀尖抬起,直抵韩渔心口:“你的?很好,现在它是老子的了。身上的东西,全都给老子交出来!”
韩渔垂着眼睑,看不清表情,只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好。”
就在他依言作出倾倒背篓动作的瞬间,那柄犹自沾着蟒血的乌钢短刀如蛰伏的毒蛇骤然探出,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黑影!刀尖精准无比地贯穿了疤脸汉子的咽喉!
噗嗤!血雾喷涌,在火光照映下妖异如绽放的红梅。韩渔身形动如鬼魅,融入人群,刀光每一次闪烁都必然带起一蓬凄艳的血雨和一声戛然而止的惨嚎。呼吸之间,已有七八具尸体歪歪扭扭地倒在泥泞之中,生机断绝。
他一脚踩住一具尚在微微抽搐的尸体,缓缓抽出染血的短刀。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那些噤若寒蝉、浑身战栗的幸存者:“还有谁,想买我的命?”
众人无不胆寒,纷纷低头缩颈,不敢与他对视。韩渔不再多言,收起血莲玉盒,正欲转身离去,脚尖却踢到一件硬物。那是一面巴掌大小、入手沉甸甸的青铜古镜,镜缘蚀刻着繁复古老的饕餮纹路,镜面上沾着新鲜未干的血迹,显然是从某个死者身上掉落出来的。
他下意识地用衣袖擦净镜面血迹,想看看究竟。掌心却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灼痛,仿佛触碰到的不是冰冷铜镜,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镜面毫无征兆地浮现出数行扭曲蠕动的猩红篆文:
【姓名】:韩渔(肉身淬体七重)
【寿元】:19/70(母系寒毒牵连:-30年)
【功法】:五虎断门刀(圆满)、龟息诀(残篇)
【可推演】→ 消耗30年寿元,补全《龟息诀》?
韩渔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三十年寿元!这意味着即便他成功救回母亲,自己也将仅剩二十余年可活!而母亲的寒毒已侵入心脉,再也拖延不起……
一股阴冷的风毫无来由地卷过尸堆,带来一股难以言喻的腐朽腥臭。韩渔猛地警醒回头,赫然看见一具离崖边最近的尸体,正被那些灰白色的浓雾如同活物般缠绕拖拽,滑向悬崖边缘!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泥泞的地面上,残留着某种鳞片刮擦爬行过的清晰痕迹——那纹路结构,竟与方才那条金鳞巨蟒伤口处的鳞片纹路,一模一样!
雾气愈发浓重,仿佛有无数双充满恶意的眼睛在雾霭深处冷漠地窥视。韩渔死死握住手中那面愈发冰凉的青铜古镜,镜背的饕餮纹路硌得掌心生疼。
这面突如其来、诡异莫测的古镜,究竟是绝境中救命的机缘,还是索魂夺命的诅咒?
恰在此时,远处蜿蜒的山道尽头,隐约传来了清脆而规律的铃铛声响——那是药王门接引使独有的标志。
韩渔深吸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将古镜重重塞入怀中,毅然转身,向着那铃声传来的方向,迈出了脚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