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死死烙在掌心，那触感绝非冰冷金属，而是烧得通红的烙铁，灼得皮肉滋滋作响，仿佛下一刻便要冒出青烟。镜面上，那几行猩红欲滴的篆文如同濒死挣扎的毒虫，疯狂地扭动、变形，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贪婪与邪异。
「推演《龟息诀》需抵寿元三十年——是否典当？」
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铁钉，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进他的眼底，钉入他的脑髓，带来一阵阵剧烈的眩晕与刺痛。崖顶的风声变得愈发凄厉诡谲，不再是简单的呼啸，而是化作了万千冤魂裹挟在雾中的哀泣与嘶嚎，层层叠叠，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耳朵。
母亲咳血时那苍白如纸、写满痛苦的面容，与方才那几具被灰雾拖拽、脖颈断面钻出无数蛇信般灰须的无头尸体的恐怖景象，在他脑中剧烈地交织、撕扯，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撕裂。一股无名邪火猛地窜上心头，他指节捏得惨白，骨节爆响，猛地扬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将这可怖的铜镜狠狠砸向身旁坚硬的岩壁！
“滚！我韩渔就算即刻死在这里，也绝不与你这等邪器做交易！” 怒吼声在崖壁间回荡，却被浓雾迅速吞噬，显得空洞而无力。
“铛！”
预想中的金石碰撞碎裂声并未出现。铜镜触及岩石的瞬间，竟发出一声沉闷而怪异的钝响，仿佛砸在了一块浸水的厚皮革上。镜身毫无无损，甚至没有丝毫刮痕，反而借着反弹之力翻转过来。就在那镜面翻转、对准他的一刹那——韩渔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镜面之中，清晰地映照出他身后的景象——那九具原本瘫软在地的无头尸体，此刻正以一种极其扭曲诡异的姿态，从翻涌的灰雾中缓缓爬起！它们脖颈的断裂处，根本没有鲜血流出，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条如同毒蛇信子般的灰白色雾须，疯狂地蠕动、探伸，齐齐朝着他的后背袭来！
“装神弄鬼！” 强烈的惊悚感过后，是前世佣兵生涯磨砺出的极致冷静与凶悍。韩渔反手抽出腰间那柄饮过蟒血的乌钢短刀，身体肌肉瞬间绷紧，进入战斗状态。刀光如雪，撕裂浓雾，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斩向那些诡异的雾须幻象。
然而，刀锋过处，只搅散了一片虚无的雾气，那些可怖的景象随着雾气的流动若隐若现，分明并非实体，却带来一种实质般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压迫感，死死缠绕着他。
“咚！！”
就在他心神稍分的这一瞬，心脏猛地一阵剧烈抽搐，仿佛被一只无形冰冷、布满鳞片的巨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向下拉扯！一种难以形容的、源自生命本源的虚脱感如同冰潮般瞬间席卷全身！
韩渔眼前一黑，踉跄着扶住冰冷的岩壁才勉强没有摔倒。那面铜镜竟自主悬浮而起，脱离了他的掌控，道道猩红血字脱离镜面，化作无数条细密冰冷的虚幻锁链，猛地缠绕上他的手腕，并向皮肉深处勒紧！
「典当生效：代扣寿元十年，补全《龟息诀·残」」
根本没有给他任何选择的机会！冰冷的意念如同钢针般强行刺入他的脑海，海量晦涩复杂的信息洪流决堤般涌入他的神识——龟息藏命，气转阴阳，经脉逆行，窃阴夺阳……古老而邪异的功法口诀如同最炽热的烙铁，硬生生刻印进他的灵魂深处。
随之而来的，是经脉被无数阴冷虫蚁疯狂蛀噬般的剧烈痛楚！他甚至能“听”到自身生命力急速流失的“嘶嘶”声息。两鬓之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上刺眼的霜白之色，眼角也骤然爬添了几道细密而深刻的皱纹。
“呃啊——！”韩渔发出痛苦而不甘的嘶吼，挥刀再次斩向周围那些纠缠不休的灰雾尸群幻影，刀风凌厉，却依旧徒劳地只搅散一片雾气。
“镜灵噬寿……”他死死盯着自己那只刚刚擦拭过镜面的手掌，只见掌心之中，多出了一块铜钱大小、墨绿近黑的诡异斑痕，那斑痕甚至还在以缓慢而坚定的速度，如同活物般向着腕脉方向蔓延游走。一股阴冷死寂的气息从中不断散发出来。
他终于明白了：这邪器根本不是在与他进行公平交易，它是在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逼他妥协，逼他习惯这种用寿元换取力量的模式！
“嗤——！”
就在他因寿元骤减而虚弱恍惚之际，一支通体黝黑、箭尾雕刻着燃烧鸦羽图腾的玄铁箭矢，裹挟着尖锐的破空之声，精准无比地钉入了他脚边不足三寸的岩缝之中！箭杆兀自剧烈颤动，发出令人心悸的嗡鸣。
三道漆黑如墨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鬼魅，自峭壁投下的浓郁阴影之中悄无声息地跃下，落地时竟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为首者，正是此前见过的那名身段高挑、面覆银纹骨甲的女子。她仅露出一双寒星般的眸子，目光冷冽如万载寒冰，扫过地上金鳞巨蟒的残骸和韩渔掌心那墨绿的斑痕，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
“能看见‘疫傀幻象’，你已被相柳标记。”她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随即，她用靴尖踢开一块金鳞蟒的尸块，露出鳞片内侧那些若隐若现、正在缓缓流动的幽蓝色诡异符文。“药王门以秘法催生九叶血莲，以其为饵，诱杀强大生灵，借其死亡前的怨煞之气喂养这些看守兽，收集并提纯……这一切，都是为了积聚足够冲击、污蚀夜族封印的力量——”她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刀，落在韩渔那只紧紧攥着玉盒的手上，“而你采走的这最后一株成熟血莲，正是压垮当前阶段封印平衡的最后一根稻草。”
韩渔全身肌肉瞬间紧绷，短刀横于身前，警惕地注视着这三位不速之客。这三人气息沉凝晦涩，尤其是为首的女子，看似随意站立，却已然悄无声息地封死了他所有可能的退路，一股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岳般笼罩而下。崖风呼啸，偶尔卷起她黑袍的一角，露出腰间悬挂的一枚骨制令牌，上面刻着的燃烧鸦羽图腾，与那箭矢尾羽的图案别无二致。
“你们是夜族？”韩渔脑海中瞬间闪过民间关于那些神秘“守夜人”的古老传说。据说有一支古老而隐秘的族裔，世代守护着某处通往禁忌之地的封印，莫非……
女子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反手从怀中取出一枚触手冰寒、仿佛万年寒冰雕琢而成的骨牌，屈指一弹，化作一道白光射向韩渔。“三日内，携此物至‘永夜客栈’。否则……”她抬起手，修长的指尖在自己纤细的脖颈前轻轻一划，动作优雅却带着令人胆寒的凛冽杀意，“相柳复苏之刻，疫气席卷人间，你所珍视的一切……尤其是你那身中寒毒的母亲，会第一个化为脓血，神魂俱灭。”
根本不给韩渔任何询问或拒绝的机会，话音未落，三道黑影如同来时一般，再次悄无声息地融入浓稠的雾霭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唯有掌心那枚散发着刺骨寒意、表面刻满难以辨认的细小符文的骨牌，以及手腕间仍在不断蔓延的那道墨绿寿衰之印，冰冷地证明着方才那短暂而致命的交锋并非幻觉。
韩渔五指收紧，死死攥住那枚冰冷骨牌，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骨牌边缘几乎要嵌进皮肉之中。永夜客栈……他早年流浪四方时，似乎从某些濒死的老冒险者口中，听到过关于那个地方的零星呓语。据说那是个只在月亏之夜才会于特定地域显现的神秘之地，是绝望者的避难所，亦是贪婪者的葬身之所。
怀中的铜镜毫无征兆地再次发出嗡鸣震颤，镜面血光流转，浮现出新的字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显得狰狞和急迫：
「检测到《龟息诀》运转——逆转功法可汲取他人寿元（限修道者）」
韩渔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住那行仿佛由鲜血书就的文字。也就在此时，光滑的镜面如同水面般微微荡漾，倒映出身后的景象——远处蜿蜒崎岖的山道之上，几点昏黄模糊的光亮正穿透浓雾，若隐若现，缓慢而坚定地向着他所在的方向移动而来。那光亮的形态，正是药王门接引使特有的灯笼！而那昏黄的光晕在雾气中扭曲变形，隐约勾勒出灯笼素白绢面上，用暗红朱砂描绘出的诡异蟒形暗纹！
他猛然想起，在这黑风山脉讨生活的采药人间口耳相传的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传言：药王门每年大开山门，收取九名弟子，但最终能活着归来、甚至偶尔回乡探视者，往往不足三成。而那些幸运归来者，对于失踪的同门，总是面带悲悯而又统一地宣称：他们是“功德圆满，羽化登仙”去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丝毫不亚于怀中骨牌的寒气，顺着他的脊椎急速爬升，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低头，看向自己那只已然被墨绿色斑痕覆盖了近半的手掌，那颜色，像极了深冬时节母亲手上无法褪去的、象征着生命流逝的冻疮青斑。
“杀人……续命么？”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如同两片砂纸在摩擦。手中的乌钢短刀在指尖灵活地翻转出一道冰冷而致命的弧光，映照出他眼中剧烈挣扎的寒芒。
山风卷着沉重湿冷的雾气压下，远处那几点代表药王门接引的灯笼光晕，在浓雾中忽明忽灭，飘忽不定，仿佛几头隐匿在雾霭深处、正择人而噬的凶兽眼眸。
掌心中的铜镜持续不断地传来低沉而持续的震颤，仿佛某种活物急促的心跳。镜面上，那行猩红的文字下方，悄然浮现出一行新的、更小的、却更加令人绝望的数字：
「寿元残余：五十九日」
那数字如同最终的审判，冰冷地悬浮在那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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