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军的喧嚣像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地狼藉的金色彩带和一种不真实的寂静。

程野独自坐在回学校的大巴最后一排，车窗外的霓虹流光掠过他没什么表情的脸。队友们还在前排叽叽喳喳地复盘着比赛的精彩瞬间，兴奋的情绪弥漫在车厢里，但他却像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那些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搭在膝盖上，指尖反复摩挲着那个灰黑色的护腕。布料细腻的触感下，仿佛还残留着赛场上的热度，以及那两个用银线绣上去的字母所带来的、持续不断的、细微的灼烧感。

C.Y.

许星辰到底是什么时候，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在这个看似冷冰冰的医疗护具上，绣上这种近乎……私人的标记？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先把他当成编号007的研究样本，再用这种小把戏示好？

程野烦躁地皱紧眉头，想把护腕扯下来扔进背包最底层，就像他之前对待那些药膏一样。但手指碰到搭扣的瞬间，却又犹豫了。

他想起比赛中那种恰到好处的支撑，想起许星辰隔着人群那个几不可察的眨眼，想起工作人员传达的那句拗口却精准的提醒。

这一切像一团乱麻，塞在他的脑子里，理不出头绪。

大巴在学校门口停下，队员们欢呼着下车，商量着要去哪里宵夜庆祝。

“野哥，走啊！撸串去！今天必须嗨到天亮！”队友大力搂住他的肩膀。

程野勉强扯出一个笑，晃了晃手腕——那个动作看起来像是展示护腕，又像是单纯的拒绝：“不了，手有点酸，想回去歇着。你们去吧，算我的。”

他挣脱开队友，没理会身后的起哄和挽留，径直朝着宿舍楼走去。

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接下来的几天，程野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

训练照旧，直播也开，表面上一切如常，甚至因为夺冠，人气和商业活动邀约都多了起来。但他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会时不时走神，盯着自己的手腕发呆。训练间隙，他会下意识地登录那个学校文献检索系统，搜索框里输入“许”字，又立刻像被烫到一样关掉网页。他甚至开始注意自己的饮食，鬼使神差地把之前最爱的碳酸饮料换成了pH值更温和的电解质水。

这种不受控制的、仿佛被无形线牵引着的行为，让他感到无比恼火。

更让他恼火的是，许星辰那边，彻底没了动静。

没有短信，没有电话，没有突然出现在训练室门口。那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彻底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仿佛那场决赛日的现身和那个隐秘的传话，都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幻觉。

这种沉默，比之前的针锋相对更让人难以忍受。它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或者，会不会永远就这么悬着。

周五下午，没有训练安排。程野在宿舍里打了两把单排，手感稀烂，心浮气躁地退了游戏。宿舍里空无一人，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落在桌角那个被他带回来的、装着许星辰那些瓶瓶罐罐的塑料袋上。

犹豫了足足有五分钟，他像是跟谁赌气似的，一把抓过塑料袋，趿拉着拖鞋，径直出了门。

他要去医学部，把这些东西砸回许星辰脸上，然后当面问清楚，护腕上的字母，还有那本该死的期刊，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受够了这种猜谜游戏！

医学部大楼依旧安静得像个异世界，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福尔马林混合的味道。程野熟门熟路地走到三楼的诊疗室门口，深吸一口气，准备敲门。

然而，他的手在半空中顿住了。

诊疗室的门上，贴着一张简单的打印通知：

「许星辰医师因参与封闭科研项目，自即日起暂停门诊，恢复时间另行通知。如有需要，请移步隔壁307室王医师处。」

封闭科研项目？

程野愣在原地，一股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更盛的怒火涌了上来。躲他？居然用这种借口躲他？

他盯着那张冷冰冰的通知，恨不得把它撕下来揉碎。

就在这时，隔壁307室的门开了，一个戴着眼镜、面相和善的中年女医生探出头，看到程野，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同学，是来找许医生的吧？他临时有重要项目，这几天都不在。手不舒服吗？我可以帮你看……”

“不用了，谢谢老师。”程野生硬地打断她，把手里的塑料袋往门口的地上一放，“麻烦您帮我把这个还给他。”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般，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是后面有鬼在追。

一直冲到医学部大楼外，傍晚微凉的风吹在脸上，他才稍微冷静下来一点。心里那股无名火烧得更旺了，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他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走着，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图书馆附近。

傍晚的图书馆灯火通明，像一座巨大的知识堡垒。程野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乘电梯，径直上了七楼——自然科学阅览区。这里安静得能听到落针的声音，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偶尔的键盘敲击声。

他也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干什么。或许，只是想找个地方静一静？

他在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间漫无目的地穿行，高大的书架投下深深的阴影，将他吞没。空气里是旧纸张和油墨特有的味道。

就在他走到“R类：医药、卫生”区域，准备随便抽本书打发时间时，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前方不远处，靠窗的一个独立阅读座位旁，地面上，放着一个眼熟的深蓝色帆布书包。

书包的侧面，挂着一个小小的、造型奇特的金属解剖刀钥匙扣。

是许星辰的书包。

程野的心脏骤然收紧，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他几乎是本能地闪身躲进了旁边两排书架的阴影里，屏住呼吸，透过书架的缝隙朝那个座位看去。

座位上没有人。只有几本摊开的厚重外文书，一个打开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还亮着，上面是复杂的生物化学结构式，旁边还放着一个喝了一半的保温杯。

他在这里。

那个号称去参加“封闭科研项目”的人，就在这里。

一股被欺骗的怒火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程野的头顶。他几乎要立刻冲出去，揪住许星辰的衣领质问。

但下一秒，阅览室角落的复印间门被轻轻推开，许星辰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薄毛衣，看起来比穿白大褂时少了几分冷硬，多了些书卷气。他手里拿着几页刚复印好的资料，微微低着头，一边看着资料，一边朝着自己的座位走去。

他的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程野躲在阴影里，看着那个身影一步步走近，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质问的话已经到了嘴边。

就在许星辰快要走到座位时，他的脚步忽然微微一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抬起头，目光若有所思地扫过程野藏身的那排书架。

程野猛地缩回头，后背紧紧贴在冰冷书架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几秒钟的寂静，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他听到许星辰走向座位的脚步声，椅子被轻轻拉开的细微声响。

程野悄悄探出一点头。

许星辰已经坐回了座位，重新戴上了一副无框眼镜，目光落在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着，似乎并没有发现他。

程野松了口气，却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

他看着许星辰安静的侧影，在阅览室柔和的灯光下，仿佛一座凝固的雕塑。那些质问和怒火，不知怎的，竟然有些发泄不出来了。

他像个最蹩脚的潜伏者，僵在书架后面，进退两难。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许星辰放在桌面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一条新消息的预览弹了出来。

发件人赫然是：【电竞系-赵经理】

消息内容只有简短的一句：

「星辰，Wild下周的商业活动行程表发你了，你看一下时间上……」

后面的字被图标遮挡，看不到了。

程野的瞳孔猛地一缩。

赵经理……为什么会把他的行程表发给许星辰？！

许星辰似乎只是随意瞥了一眼手机，并没有立刻回复，而是继续专注地看着电脑屏幕，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节奏稳定，像是在思考什么难题。

程野死死地盯着那只敲击桌面的手，盯着许星辰平静无波的侧脸。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开。

难道……许星辰那个所谓的“编号007研究”，根本不是什么冷冰冰的学术项目，而是……

而是某种形式的……

“特殊关注”？

这个想法太过惊悚，让程野瞬间浑身冰凉，又像是有一把火从脚底烧到了头顶。

就在他心神剧震，几乎要控制不住发出声响的刹那——

许星辰敲击桌面的手指，忽然停了下来。

他微微偏过头，目光似乎是不经意地，再次投向程野藏身的那个方向。

这一次，他的视线没有立刻移开。

仿佛穿透了层层书架的阻碍，精准地锁定了阴影中那个僵硬的身影。

程野甚至能感觉到，那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的探究。

他彻底僵住了，连呼吸都忘了。

许星辰静静地看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对着书架的方向，轻轻点了一下头。

那不是一个打招呼的点头。

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确认。

确认他知道了。

确认他就在那里。

然后，许星辰转回头，重新面向电脑屏幕，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程野，像被施了定身咒，困在冰冷的书架阴影里，心脏狂跳得快要冲出喉咙。

窗外，夜色已然浓重。阅览室的灯光，将许星辰的身影勾勒得清晰而孤独。

而那无声的邀约，或者说，无声的审判，才刚刚开始。

沉默的邀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