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朔的沉默在夕阳下拉得很长，空气中只剩下微风拂过杂草的沙沙声，和几只猫咪不安地甩动尾巴的细微动静。他眼底那些碎裂的光点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压得苏念一几乎喘不过气。
他终于动了动嘴唇，声音干涩得不像他自己。
“如果我说……是呢？”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苏念一心中激起惊涛骇浪。尽管早有猜测，亲耳听到他近乎承认的回应，还是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他没有移开视线，仿佛下定决心要直面这场风暴。“如果我确实知道……知道你一定会喜欢蜂蜜拌荔枝，知道你会被那只薄荷色的乌龟玩偶吸引，知道你会对‘雪球’毫无抵抗力……”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知道你会在这里，在这个夕阳西下的时刻，问我这个问题？”
苏念一的心脏狂跳不止，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唯一能解释这一切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窜入脑海。她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少年，看着他眼中那与她年龄不符的、深沉的疲惫与哀伤。
“这不可能……”她喃喃自语，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也希望不可能。”林朔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至极的弧度，“希望这一切都只是我的一个荒诞的梦。但是念念……”
他叫她“念念”。这个称呼如此自然，又如此亲昵，带着一种跨越了漫长时光的熟稔，让苏念一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我已经……不是第一次站在这里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废弃的工厂、慵懒的猫咪、金色的夕阳都化为了模糊的背景。苏念一的整个世界只剩下林朔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
“什么意思？”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什么叫……不是第一次？”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林朔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苏念一的心上，“今天，我们相遇，去电玩城，吃甜品，还有来到这里……这一切，对我而言，并非初次。”
他抬起手，轻轻指了指周围：“这个秘密基地，是我们在很多次……一点点建起来的。‘元宝’是你在街道口时遇到的，它那时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皇后’是在你大一左右出现的，凶得很，抓伤过我好几次；‘雪球’……是最晚来的，大概在……我也记不清第几次了，但你是第一次见到它，它就愿意亲近你。每一次，它都会。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既然都在这，明明这些事情还没有发生。”
苏念一震惊得无法言语，只能怔怔地看着他。这些只存在于小说和游戏里的事情，此刻从林朔口中说出，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实感。
林朔最终还是在渐深的暮色中将苏念一送回了家。一路无话，沉重的秘密横亘在两人之间，连晚风都吹不散。自行车停在苏念一家楼下，她几乎是逃也似地跳下车后座，低低说了声“再见”，便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单元门，没有给他任何再开口的机会。
接下来的几天，苏念一的生活看似恢复了原状。学校里正为即将到来的秋季运动会沸腾着，各班都在紧锣密鼓地报名、排练入场式，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躁动的兴奋。但只有苏念一自己知道，某种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那个夕阳下荒诞的故事，像一根刺，扎进了她原本平静的世界里。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林朔。
消息不再秒回，甚至偶尔已读不回。课间如果他走过来，她会立刻拿起水杯假装要去接水，或者埋头和同桌讨论一道根本不算难的数学题。放学时，她要么提前收拾好东西第一个冲出教室，要么磨蹭到最后，确保他已经离开。甚至连运动会报名，她都特意避开了他知道的、她擅长的项目，转而报了一个几乎没人愿意参加的冷门长跑。
她为自己找了很多理由：快考试了要专心复习，妈妈最近管得严，但这些借口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内心深处，是一种混杂着恐惧、困惑和一丝被欺骗感的不安。运动会的热闹反而更加反衬出她内心的混乱和孤寂。
她不相信时间穿越。那太超现实了，只应该出现在科幻电影和小说里。更合理的解释是：一个精心策划的、甚至有些可怕的恶作剧？或者林朔的某种…臆想？无论是哪种，都让她感到心悸。一个能如此细致地观察她、了解她所有喜好，并能编织出这样一个完整离奇故事的人，让她本能地想要保持距离。她需要时间消化，需要空间理清思绪。
林朔显然察觉到了她的疏离。他发来的消息从最初的询问“你还好吗？”到后来小心翼翼的“今天天气不错，运动会你要参加什么项目吗？”，最后变成了一句句石沉大海的“早安”和“晚安”。他在学校里看她的眼神，带着欲言又止的黯然和一种了然的疲惫。他甚至没有报名任何运动会项目，这在往年是不可想象的。那眼神偶尔会让苏念一心里莫名地抽紧，但她仍强迫自己硬起心肠。
直到一周后的一个下午。苏念一作为值日生，最后离开教室。夕阳将教学楼的走廊拉出长长的空寂的影子，与远处操场上为运动会排练的喧闹声形成鲜明对比。她刚锁好门，转身，却差点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是林朔。
他显然等了很久，背靠着走廊的墙壁，身影在斜阳里显得有些单薄。他的脸色不太好，眼底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是没睡好。
苏念一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握紧了手中的钥匙，警惕地看着他。这个动作似乎刺痛了林朔，他嘴角牵动了一下，最终化为一抹苦涩。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浓的疲惫，甚至还有一丝……绝望？
苏念一抿紧嘴唇，没有回答。相信他？相信那个如同天方夜谭的故事吗？
林朔看着她戒备的神情，眼神黯了黯。他忽然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我知道你不信。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信。”他语气急促起来，“所以我本来不想再说任何事。我想也许…也许这次不一样，只要我离你远点，那个‘结局’就不会发生…或许我们都能有一个正常的运动会，而不是…”
他顿住了，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上前一步，苏念一忍不住又后退了一步。
林朔停下脚步，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眼神却紧紧锁住她：“但是不行…苏念一，它还在靠近。我没有办法了…”
他眼里那种近乎崩溃的急切，不像伪装。苏念一的心跳开始加速。
“你到底想说什么？”
“明天放学，”林朔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切，“不要去图书馆后面的那条小路。无论谁叫你，无论有什么理由，绝对不要靠近那里。绕远一点，走大路回家，好吗？”
苏念一彻底愣住。图书馆后的小路？那是她昨天刚和好朋友约好明天一起去还书顺便为运动会买点补给零食的必经之路！这件事她只和同桌提过一句，林朔怎么可能知道？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
他怎么会知道她明天的计划？那甚至不是一个固定的习惯！和运动会筹备一样，都是这周才确定下来的事情！
林朔看懂了她的震惊，他的眼神痛苦而复杂：“求你…就信我这一次。就这一次。避开那里。”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她刻进去一样，然后不等她回应，便转身快步离开，消失在走廊尽头的阴影里，与远处操场传来的运动会彩排的欢快音乐格格不入。
留下苏念一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紧攥着冰冷的钥匙，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一个声音在脑海里不断回响：
他怎么会知道？
林朔看着苏念一消失在单元门后的背影，却没有立刻离开。傍晚的微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与那片血色的记忆。那句“图书馆后的小路”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他试图压抑的、属于无数次重逢中最痛苦的记忆匣子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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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记忆猛地闪回，清晰得如同正在发生——
也是运动会前夕，天色同样将晚未晚。那一天，他让苏念一先回家，而他打算值完日后，去为苏念一准备运动会后的奖励。刚好苏念一为了早点回家，选择了图书馆后的那条小路。
他因为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提前结束了值日，几乎是跑着冲向图书馆后的小路。那条路因为临近运动会，堆放了一些暂时不用的器械和旗帜，显得比平时更杂乱。
他赶到时，已经晚了半步。
根本不是针对苏念一的袭击，只是一群无所事事、火气旺盛的小混混在路尽头因为一点口角推搡斗殴，动静越来越大，变成了拳脚相加的混战。他们像失控的野兽，完全没注意到一个抱着书、试图快速通过的女孩。
苏念一只是恰好路过，成了被卷入的无辜池鱼。
一个被打得踉跄后退的黄毛小子猛地撞上了她，她惊呼一声，失去平衡向旁边倒去。而旁边，是散乱堆放的金属跨栏架！
“苏念一！躲开！”林朔的嘶吼声撕裂了黄昏的宁静。
她听到了，惊恐地转头，但身体已经来不及反应。
尖锐的疼痛！
她的脚踝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角度重重崴在了金属栏架的底座上，与此同时，一个挥舞着的拳头或者不知谁的棍棒（混战中他甚至看不清）误击在了她小腿同一侧。
“啊——！”她痛得瞬间蜷缩倒地，脸色煞白，书本散落一地。
那群小混混这才发现误伤了旁人，短暂的愣怔后，一声唿哨，顿时作鸟兽散，跑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满地狼藉和痛苦呻吟的苏念一。
林朔冲到她身边，跪在地上，手都在抖。“念念！你怎么样？”
她疼得说不出话，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只能指着自己迅速肿胀起来的脚踝。
那次相遇的后续，是医院，是绷带，是石膏，是苏念一错过了她期待已久的运动会，是长达数月的休养。以及，在之后的无数次重逢里，无论他如何试图改变那一天，只要她经过那里，似乎总会有各种“意外”导致她的脚踝受伤，只是程度轻重不同。而最严重的那一次，就是最初的那次，医生皱着眉说：“踝关节旧伤，韧带撕裂过，以后阴雨天或者劳累，肯定会疼，要格外小心。”
那句话，像一句恶毒的诅咒，烙印在了他的记忆里，也印证在了之后无数个“今天”里。他甚至在她十年后的未来（如果他能够抵达的话），亲眼见过她因为旧伤复发而微微蹙眉、步履稍显不便的样子。那个细微的动作，曾让他的心像被针扎一样刺痛。那是他无数次尝试、无法彻底保护好她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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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的浪潮骤然退去，林朔仍然站在苏念一家楼下，指尖冰凉。
他之所以如此恐惧，如此急切地警告她，不仅仅是因为一次简单的受伤。而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次看似偶然的误伤，将会成为纠缠她一生的病根，成为一个在无数个阴雨天气隐隐作痛、提醒他曾经失败过的烙印。
他没能阻止那次事件的发生，而这一次穿越，他吐露了部分真相，换来的却是她的疏远和怀疑。
他抬头望向她家那扇可能属于她的窗户，灯光已经亮起。
“这一次…”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祈求，“一定要避开啊…”
他害怕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那个注定跟随她十年、甚至更久的痛苦结局，会再次重演。
那天放学，苏念一的心脏一直怦怦直跳。尽管理智仍在叫嚣着林朔的话荒谬绝伦，但那股没由来的寒意和他眼中近乎崩溃的恳切，像一只无形的手，在她即将像往常一样走向图书馆后的小路时，猛地拉住了她。
她脚步顿住了，犹豫了几秒，最终一咬牙，拉着同行的孙沐萱，绕了一个大远路。
“哎？念一，不是走这边吗？”孙沐萱疑惑地问。
“啊…突然想逛逛文具店，走大路吧，那边店多。”苏念一找了个蹩脚的借口，心神不宁地回头望了一眼那条幽静小路的入口，那里看起来和平日并无不同。
一路平安无事。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林朔没有再特意来找她，只是在走廊擦肩而过时，他会投来一个复杂到让她心悸的眼神，那眼神里有探究，有松了口气的庆幸，还有更深沉的、她看不懂的东西。苏念一依旧选择避开，但那句“绝对不要靠近那里”的警告，像颗种子，在她心里悄悄发了芽。
第三天下午，运动会筹备工作正忙，她和几个同学在操场边整理物资。隔壁班的几个女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上带着后怕和分享八卦的兴奋，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进苏念一的耳朵里：
“吓死我了！你们听说了吗？就昨天放学那会儿，图书馆后面那条小路！”
苏念一整理号码布的手猛地一僵。
另一个女生立刻接话：“是不是那件事？我也听说了！好像是一群小混混不知道怎么回事又打起来了，打得好凶！”
“对啊对啊！听说有个高二的男生倒霉催的正好路过，想躲没躲开，被推搡的时候撞到旁边的栏杆了，好像伤得不轻，脚都崴了，肿得老高，直接被送去医院了！”
“天啊！太可怕了吧！怎么会在学校里面打群架啊！”
“谁知道呢……反正以后放学可不敢走那边了……”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涌来，又渐渐远去。苏念一却像被定在了原地，手指冰凉，刚刚拿起的号码簿飘落在地都浑然不觉。
图书馆后的小路…小混混打群架…撞到栏杆…脚崴了…伤得不轻…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如果……如果那天她没有听林朔的警告，如果她像往常一样走了那条路……那个“正好路过”、“倒霉催的”、“被撞到”、“脚崴了”的人……会不会就是……？
一股强烈的后怕瞬间席卷了她，让她几乎站不稳，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桌子。
她猛地抬头，目光急切地在操场上搜寻，很快，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林朔独自一人坐在远处的看台角落，没有参与任何活动，只是安静地看着操场，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显得格外孤寂。
他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缓缓转过头。
隔着一整个喧闹的操场，他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这一次，苏念一没有躲开。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的后怕，以及一种几乎要破土而出的、让她浑身发冷的怀疑。
林朔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你看，我说对了吧”的得意，反而有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悲哀的了然。他仿佛早就知道她会听到这个消息，早就知道她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只是极轻地、几不可察地对她点了点头，仿佛在说：“现在，你明白了吗？”
苏念一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直窜头顶，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些她坚决不信的“荒谬言论”，那些关于“知晓”、“结局”的可怕话语，伴随着眼前铁一般的事实和远处林朔那悲哀的眼神，以前所未有的力量，猛烈地冲击着她的世界观。
她第一次，真正地、开始相信——林朔所说的那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也许……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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