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蝉鸣渐渐微弱，秋天深了。院子里的洋桔梗开到了尾声，花瓣边缘卷起一丝憔悴的枯黄，但依然在秋日的阳光下坚持绽放着最后的风姿。
苏念一的精神像是被无形的手抽走，又开始明显地萎顿下去。大多数时候，她只是靠在窗边的躺椅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静静地看着窗外。看云卷云舒，看树叶一片片被染黄、飘落。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让林朔心慌。
他开始更频繁地和她说话，说那些大学里的糗事，说秦飞最近又闹了什么笑话，甚至笨拙地学着讲一些并不好笑的笑话。苏念一会配合地弯起嘴角，但那双曾经灵动闪烁的眼睛，却像蒙上了一层薄雾，笑意很难抵达深处。
“林朔，”一天下午，她忽然轻声打断了他试图描述菜市场见到一只特别胖的橘猫的努力，“别那么辛苦。”
林朔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他看着她，她正望着他，眼神清澈而了然，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温柔。
“我都知道。”她微微笑了笑，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因为紧张而攥紧的手背上。她的手很凉，像玉石。
“你这样……我心疼。”
那一刻，林朔所有强撑的镇定和伪装都被击得粉碎。他低下头，额头抵着两人交叠的手，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滚烫的液体滴落在她的手背上，灼烧着彼此冰凉的皮肤。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泪，积压了太久的恐惧、无助和巨大的悲伤，终于找到了一个细小的出口，汹涌而出。
苏念一没有劝他，只是用另一只手，一遍遍，极其缓慢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像安抚一个迷路的孩子。
等他终于平静下来，抬起头，眼睛红肿，狼狈不堪。苏念一伸手，用指腹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痕。
“陪我看看照片吧。”她说。
林朔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去取来了厚厚的几本相册。他们从最开始的照片看起，那是大学刚恋爱时，在图书馆偷拍的，像素模糊，但两人笑得见牙不见眼。然后是各种旅游的合影，毕业典礼上的正装照，求婚那晚在串灯下的拥吻，婚礼上她捧着洋桔梗、他看着她傻笑的模样……
照片里的苏念一，笑容灿烂，生命力蓬勃。而现实里躺在他身边的她，瘦弱、苍白，像一枚即将燃尽的烛火。
这种对比残忍得令人窒息。但苏念一却看得很认真，手指轻轻划过照片上每一个瞬间，眼神里是纯粹的怀念和满足。
“你看，我们有过这么多好的时候。”她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安慰他，“真好啊。”
林朔紧紧握住她的手，喉咙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他怕一开口，就会再次失控。
秋天的夜晚来得越来越早。这天夜里，苏念一睡得不太安稳，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微弱。林朔不敢合眼，一直守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感受着她脉搏细微的跳动。
后半夜，她忽然醒了过来，眼神异常清明。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她脸上，有一种不真实的皎洁。
“林朔。”她唤他，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我在。”他立刻凑近，脸几乎贴着她的。
她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她极其缓慢地、用尽力气地抬起那只戴着婚戒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
“这辈子……能嫁给你……真好。”她一字一句，说得有些艰难，但每个字都充满了重量，“我……没有遗憾了。”
林朔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拼命摇头，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
“别这么说……念念，你会好的……我们还有很久很久……”
苏念一却只是温柔地看着他，嘴角努力向上弯起一个极浅极浅的弧度，那笑容里，有爱，有不舍，有释然，唯独没有恐惧。
“我好困……”她轻声说，眼皮慢慢垂下，“想睡一会儿……你抱着我……好不好……”
“好……好……”林朔声音破碎，连忙脱掉鞋子，小心翼翼地躺到她身边，将她冰凉的身体轻轻拥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
苏念一在他怀里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像往常一样，将脸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她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像是终于找到了安心的港湾。
林朔一动不敢动，只是更紧地抱住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感受着她微弱的呼吸拂过自己的皮肤。
窗外的月亮渐渐西沉，房间里一片寂静。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是固执地抱着她，仿佛这样就能留住正在一点点流逝的温度。
直到天边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第一缕晨光即将穿透黑暗。
林朔感到怀中的人轻轻动了一下，他低下头，轻声唤道：“念念？”
没有回应。
她的身体，在他怀里，彻底安静了下来。之前那微弱但存在的呼吸声，消失了。胸口不再有任何起伏。
整个世界，万籁俱寂。
林朔的身体僵住了，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他不敢相信，只是更紧、更紧地抱住她，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念念……”他又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绝望的乞求。
依旧没有回应。只有窗外越来越亮的天空，无情地宣告着新的一天的来临。
洋桔梗在晨光中彻底凋谢了。
他跨越时空，改写了死亡的方式，却终究，没能留住她的温度。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婚姻，拥有了无数珍贵的日夜，但最终，依然要独自面对这漫长而冰冷的余生。
巨大的、足以将人彻底吞噬的悲伤，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将他淹没。
他紧紧抱着他此生唯一的新娘，失声痛哭。这一次，再也没有一只温柔的手，会来抚摸他的头发，轻声说“别怕”了。
他们的故事，始于一场跨越时空的拯救，终于一场注定的别离。爱得惊天动地，也痛得刻骨铭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怀里身体的温度，正在不可逆转地一点点流逝，那种从温热到冰凉的过程，缓慢而清晰，像一把钝刀，在他的心上来回切割。
林朔的手臂收得更紧了，紧到骨节都在发白，仿佛这样就能对抗死亡的物理法则，就能用自己的生命热量去暖热她渐渐冰冷的躯体。他把脸深深埋进她早已不再柔顺、因化疗而变得干燥枯黄的发丝里，贪婪地呼吸着那最后一点点属于她的气息——混合着药味、洗发水的淡香，以及一种生命逝去时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味道。
“念念……”他又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是破旧的风箱。
没有回应。永远不会再有回应了。
这死寂，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绝望。它像冰冷的潮水，漫过他的头顶，灌入他的耳鼻，将他拖入无边的黑暗。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另一段时空的记忆，带着更加尖锐的痛楚，狠狠地撞进了他的脑海——
那个时空，医院的走廊，也是这样的安静，只有仪器的滴答声。他接到电话，疯了一样冲过去，看到的却是被白布缓缓盖上的、了无生息的脸。他甚至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没能听到她最后一句话。那种戛然而止的空白，那种连告别都来不及的悔恨，像是一个巨大的、永远无法填补的黑洞。
而此刻，他抱着她，陪她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听到了她最后的呢喃，得到了她“没有遗憾”的安慰。这比起那个时空的仓促和空白，是否已经是一种“幸运”？
可为什么，心还是这么痛？痛得像是被整个碾碎，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他以为改变了死亡的方式，赢得了相守的时间，就能坦然面对结局。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他才发现，自己远远没有准备好。所有的心理建设，所有的“珍惜当下”，在永恒的失去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啊——！！！”
一声压抑到了极致、最终无法抑制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哀嚎，终于从他胸腔最深处迸发出来。这声音破碎、嘶哑，充满了无法形容的痛苦和绝望，在寂静的黎明房间里回荡，令人心胆俱裂。
他抬起头，双眼赤红，布满了血丝，眼泪早已模糊了视线，却仍死死地盯着怀里那张苍白却安详的脸。他伸出手，颤抖着、一遍遍地抚摸她的脸颊、她的眉毛、她冰凉失血的嘴唇，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唤醒她。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不行……”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像是在质问怀里的爱人，又像是在质问那不公的命运，“我明明……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我改了啊……我拼了命地改了啊……”
那个时空，他站在她的墓碑前，雨水混合着泪水，发誓如果能重来，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如今，代价他付了，过程他改了，他甚至如愿以偿地和她结了婚，度过了无数温馨的日夜。可结局，却以另一种方式，再次滑向了不可挽回的深渊。
这种无力感，比单纯的失去更让人崩溃。它仿佛在嘲笑着他所有的努力，告诉他：你看，你终究是徒劳的。命运的铁律，无法违抗。
“我后悔了……念念……我后悔了……”他把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滚烫的眼泪滴落在她冰冷的皮肤上，声音是极致的痛苦和混乱，“如果……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宁愿……宁愿你没有认识我……宁愿你在那个时空……至少……至少能活到二十七岁……平平淡淡的……”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啮噬着他的心脏。是他强行介入她的生命轨迹，是不是因为他这个“变量”，才导致了这更早、更痛苦的结局？是不是他……害了她？
巨大的负罪感和失去挚爱的痛苦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逼疯。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没用……救不了你……”他像个迷路的孩子，抱着她冰冷的身体，反复地道歉，哭得浑身颤抖，不能自已。
晨光彻底照亮了房间，柔和的光线落在苏念一平静的脸上，她像是睡着了，只是永远不会再醒来。而那枚他亲手戴上的婚戒，在她纤细的手指上，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林朔哭得脱了力，最终只能伏在她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像个失去一切庇护的幼兽，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两个时空的遗憾和痛苦，在此刻叠加，沉重得让他无法承受。他赢得了过程，却依然输掉了结局。他用尽全力去珍惜的每一天，都成了此刻回忆里凌迟他的刀片。
原来，最大的残酷，不是没有得到，而是得到后，再眼睁睁地看着它以最缓慢、最清晰的方式，从指缝中流走。
他抱着他跨越时空才得以迎娶的新娘，却感觉比在那个时空独自面对墓碑时，更加孤独和绝望。因为这一次，他真切地拥有过，也真切地感受了失去的全过程。这份爱，刻骨铭心，这份痛，也必将伴随余生，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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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结束后的几天，家里终于恢复了冷清。亲友们都已离去，连苏妈妈也因过度悲伤被亲戚接去小住几日，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林朔一个人，和满屋子苏念一留下的痕迹。
阳光透过窗棂，照出空气中漂浮的细微尘埃，安静得让人心慌。林朔机械地收拾着屋子，试图用忙碌麻痹自己，但每一个小物件都能勾起回忆：沙发上她常盖的毯子，茶几上她没看完的书，冰箱上他们一起搞怪的大头贴……
他走到书桌前，开始整理苏念一平时画画、写东西的抽屉。里面很乱，有各种彩笔、素描本、贴纸，还有她收集的漂亮糖纸。就在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些东西归类时，一个浅蓝色的信封滑落出来，掉在他的脚边。
信封上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是规规矩矩地用他熟悉的、带着点稚气的笔迹写着：「To林朔」。
林朔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他颤抖着伸出手，捡起那个信封，仿佛它有千钧重。他认得这个笔迹，这是苏念一在精神状态还好的时候写的。
他缓缓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小心翼翼地、尽量不破坏信封地将其打开。里面是一张折叠的信纸。
展开信纸，那熟悉的、带着点跳跃感的字迹映入眼帘。开头的几句话，几乎瞬间就击碎了他所有的防线。
「亲爱的林朔：你还好嘛，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算了，我就不学电视剧里的那一套啦，免得你又要哭了。咳咳，请认真对待这封信！」
他甚至能想象出她写到这里时，故意板起小脸又忍不住笑出来的模样。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他使劲用手背擦掉，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像是要把这些笔画都刻进心里。信里的内容，像一部温暖的旧电影，一帧帧回放着他们相识、相恋、历经磨难的点滴。那些他以为只有自己珍藏在心底的细节，原来她也同样记得清清楚楚——初遇时他荒唐的拥抱和哭诉，摘窗户画戒指的莽撞，秘密基地的猫，那辆让他被她埋怨了好久的轮椅，还有那家再也吃不到的蜂蜜拌荔枝……
她的语气那么轻快，甚至带着她特有的、试图安慰他时的笨拙调侃，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寻常的聊天。直到他看到那句：
「林朔，我知道，你现在肯定正在哭呢，好啦好啦，不哭啦。」
「林朔，原谅我，原谅我再一次让你感受到失去的痛苦，这一次，我还是没能陪你到最后，抱歉啦。」
巨大的悲伤再次将他淹没。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他的恐惧，他的自责，他无法承受的痛。她甚至在生命的最后，还在试图安慰他，向他道歉。
当读到「《同桌守则》第一条，我失信了。」时，林朔再也忍不住，压抑的哭声从喉咙里破碎地溢出。他记得，那是他曾经回来认真定下的规则：“苏念一要永远做林朔的同桌，不许消失。”
信的最后，她那带着心疼和不甘的疑问：「为什么他不能让我一直陪着你啊」，像一根针，扎得他心脏刺痛。而那句「小哭包，还哭，你知道的，你哭起来好丑……不过！你就是最可爱哒！」又让他哭得失笑，眼泪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直到最后一行字映入眼帘：
「好啦，最后一句：林朔，如果真的还有下次，那下次换我来爱你吧。---爱你的苏念一」
信纸从颤抖的手中滑落，飘到地上。
林朔再也支撑不住，伏在书桌上，失声痛哭。这一次的哭泣，不再是单纯的绝望和崩溃，而是掺杂了无尽的思念、被她深深爱着的感动，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这封信，像是她跨越了生死，给予他的最后、也是最温柔的拥抱。她没有抱怨命运的不公，没有渲染离别的悲伤，只是用她特有的方式，告诉他：我记得我们的一切，我心疼你的眼泪，我感激你的爱，并且，我依然深深地爱着你。
她甚至，还笨拙地、却无比真诚地，许下了一个关于“下次”的约定。
哭了不知多久，眼泪似乎都流干了。林朔缓缓抬起头，红肿的眼睛看着窗外明媚却刺眼的阳光。他弯腰，珍重地捡起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抚平褶皱，重新叠好，放回那个浅蓝色的信封里，然后紧紧贴在心口。
那里，空了一大块的地方，似乎因为这封信的存在，而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暖意。
念念，没有下次了。他对着空气，在心里轻轻地说。这辈子，下辈子，无论有多少次，都换我来爱你，找到你，缠着你。直到……我们真正不再分离的那一天。
他紧紧握着那封信，仿佛握住了她最后的气息和全部的爱。接下来的路，他会带着这封信，带着所有关于她的记忆，独自走下去。因为这是她希望的，也是他们之间，永不磨灭的爱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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