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洋桔梗

自从那晚在小院的求婚之后，林朔心里就一直酝酿着一个念头。那次的求婚，虽然真挚，却总带着一丝被病情阴影笼罩的决绝。他想给她一个正式的、明亮的、只关乎爱与承诺的仪式，弥补所有遗憾，告诉她也告诉自己，他们的生活不仅仅只有病痛，更有值得庆祝的喜悦。

　　他悄悄策划着，联系了老家的婚庆，甚至偷偷量了苏念一手指的尺寸去定做戒指——上次那枚是临时买的，虽然好看，但他总觉得不够。

　　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早晨，苏念一的精神特别好，甚至能在林朔的搀扶下在院子里慢慢走几圈。林朔看着她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的侧脸，心跳微微加速。

　　他牵着她走到那棵桂花树下——虽然还没开花，但绿叶葱茏，生机勃勃。

　　“念念，闭上眼睛。”他柔声说。苏念一有些疑惑，但还是笑着顺从地闭上了眼，长睫毛轻轻颤动：“干嘛呀？神神秘秘的。”

　　林朔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定制的丝绒盒子，再次单膝跪地。这次，他穿着她最喜欢的白衬衫，阳光落在他身上，干净又郑重。

　　“可以睁开了。”

　　苏念一睁开眼，看到再次跪在面前的林朔，以及他手中那枚更加精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钻戒，她惊讶地捂住了嘴，眼眶瞬间就红了。

　　“上次的求婚，太急了，环境也不好。”林朔抬头看着她，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我想再正式地问你一次。苏念一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嫁给我林朔，让我照顾你、陪伴你、爱你一生一世。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无论顺境还是逆境，直到永远。”

　　这一次，没有提及过去的伤痛，只有对未来的坚定誓言。

　　苏念一的眼泪落了下来，但那是幸福的泪水。她用力地点头，声音哽咽却无比清晰：“我愿意！林朔，我愿意嫁给你！多少次我都愿意！”

　　林朔笑了，那笑容如同拨云见日，灿烂无比。他将那枚象征着新开始的戒指戴在她的无名指上，然后起身，紧紧拥抱住他此生最爱的新娘。

　　……

　　婚礼定在一个月后，选在了苏念一体力最好的时候。地点就在他们小院附近的一个小花园里。

　　婚礼那天，天公作美，晴空万里。

　　苏念一穿着简洁优雅的缎面婚纱，头发精心挽起，戴着头纱，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虽然清瘦，却美得惊人，眼底闪烁着幸福和期待的光芒。她坚持没有坐轮椅，而是在孙沐萱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向等待她的林朔。每一步都有些缓慢，却异常坚定。

　　而现场，如同落入了一片洋桔梗的海洋。

　　纯白的、粉边的、淡紫的……各式各样的洋桔梗点缀在拱门、路引、宾客座椅和仪式台上。清新淡雅的花香弥漫在空气里，象征着“永恒不变的爱”与“真诚柔顺”。这是林朔默默记下的，她最喜欢的花。

　　孙沐萱作为伴娘，穿着浅香槟色的礼服，细心又激动地帮苏念一整理着头纱和裙摆。陈旭阳和秦飞作为伴郎，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林朔身边。

　　秦飞看着不远处缓缓走来的新娘，用手肘撞了一下紧张得身体僵直的林朔，压低声音调侃道：“朔哥，行啊！这回可是名正言顺了！以后可不能再玩‘分手’那套了啊，哥们儿几个可都见证着呢！”

　　林朔紧张地抿着唇，目光却一瞬不瞬地锁在苏念一身上，根本没心思搭理秦飞的调侃，只是低声回了一句：“闭嘴，看好戒指。”

　　陈旭阳在一旁笑着摇头。

　　苏念一终于走到了林朔面前。林朔伸出手，紧紧握住她的。两人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却温暖有力。

　　简单的仪式，没有繁琐的环节。在亲友（主要是五人组和几位近亲）的见证下，他们交换了誓言。

　　“我林朔，愿意娶你苏念一，作为我的妻子。我愿对你承诺，从今天开始，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富有或贫穷，健康或疾病，我将永远爱你、珍惜你直到地久天长。”

　　“我苏念一，愿意嫁你林朔，作为我的丈夫。我愿对你承诺，从今天开始，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富有或贫穷，健康或疾病，我将永远爱你、珍惜你直到地久天长。”

　　他们的声音清晰而坚定，目光交汇，充满了对彼此的爱意和信任。

　　当牧师宣布“新郎可以亲吻你的新娘了”时，林朔轻轻掀开头纱，小心翼翼地捧起苏念一的脸，如同对待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印下一个温柔而深情的吻。

　　台下，孙沐萱感动得不停擦眼泪。秦飞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大喊：“林朔！好样的！”陈旭阳也笑着用力鼓掌。

　　扔捧花环节，苏念一笑着看向孙沐萱，故意朝她的方向轻轻一抛。孙沐萱下意识接住，愣了一下，随即脸红起来，下意识看向旁边的陈旭阳，发现他也正看着她，两人目光接触，又迅速分开，气氛莫名有些微妙。陈旭阳在一旁起哄：“哟！下一个是不是轮到我们萱姐了！”

　　小小的宴会就在花园里进行，以苏念一能接受的清淡口味为主。她全程都挽着林朔的手臂，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虽然站久了需要稍微坐一会儿休息，但状态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好。

　　林朔看着她开心的样子，看着周围最好的朋友，看着满场的洋桔梗，心里被一种巨大的、平静的幸福感填满。

　　另一个时间线的遗憾，终于在今生得以圆满。无论未来还有多少挑战，此刻，他们紧紧握着彼此的手，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这就足够了。

　　阳光、鲜花、挚友、爱人的微笑，共同编织成了这个迟来却无比甜美的日子。生活给予他们苦难，但爱，最终开出了最绚烂的花。

　　夜幕低垂，小花园里的串灯亮起，如同散落的星辰，将洋桔梗的花海映照得愈发梦幻。宾客已渐渐散去，只剩下满园的静谧和花香。

　　苏念一毕竟精力有限，一场婚礼下来，虽然极度开心，却也难掩疲惫。林朔细心地察觉到她微微倚靠着自己的力度变重了，便柔声对还在收拾残局的陈旭阳他们说道：“今天辛苦大家了，我先送念念回去休息。”

　　秦飞挥挥手，脸上还带着酒意的红晕：“快去吧朔哥！春宵一刻值千金呐！哦不对……”他嘿嘿一笑，被孙沐萱嗔怪地拍了一下。

　　林朔无奈地笑笑，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只是小心翼翼地半扶半抱着苏念一，向不远处那个亮着温暖灯光的小家走去。

　　短短的几步路，林朔却走得格外缓慢而郑重。苏念一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熟悉的、混合着淡淡酒气和洋桔梗清香的味道，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和满足。她无名指上的戒指，在夜色中微微闪烁着光芒。

　　走进布置一新的婚房，大红色的床品喜庆而温暖。林朔将苏念一轻轻安置在床边坐下，蹲下身，想帮她脱下有些累脚的低跟婚鞋。

　　就在他俯身的瞬间，一段极其鲜明、却属于另一个时空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撞击着他的脑海——

　　另一个时空，冰冷的墓碑前。

　　也是夜晚，却没有星光，只有凄风冷雨。他浑身湿透，独自一人站在一座崭新的墓碑前。墓碑上的照片，是苏念一27岁时明媚的笑脸，定格成了永恒。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巧的丝绒盒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盒子里，是另一枚他精心挑选了很久的钻戒。他们原本约定好，下个月就去拍婚纱照。她笑着说，最喜欢洋桔梗，婚礼上一定要用那种花。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带走了所有关于未来的憧憬。

　　他甚至连一句“嫁给我”都没能来得及说出口。

　　“念念……”他跪在泥泞中，额头抵着冰冷的石碑，雨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声音嘶哑破碎，“对不起……我来晚了……戒指……我带来了……”那枚没能送出的戒指，最终随着一捧黄土，埋在了墓碑旁边，陪伴着永远沉睡在地下的她。那是他另一个时空里，永久的、无法弥补的遗憾和蚀骨的痛。

　　“林朔？”

　　苏念一轻柔的呼唤将林朔从那段冰冷刺骨的记忆中猛地拉回现实。他抬起头，对上她关切的眼神。她的脸有些苍白，但眼神是温热的、活生生的，带着新婚妻子的羞涩和担忧。

　　“你怎么了？眼睛这么红？”她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

　　指尖温暖的触感，彻底驱散了记忆的寒意。林朔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感受着她的温度和脉搏的跳动。巨大的、失而复得的庆幸感如同暖流，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看着她，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婚纱、真正成为了他妻子的苏念一，看着这间充满喜庆和希望的婚房，再对比脑海中那座冰冷的墓碑和永夜的绝望……

　　强烈的对比，让他几乎哽咽。

　　“没什么，”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嘴角扯出一个无比温柔和庆幸的笑容，重复了一遍今天说过无数次的话，“就是……太高兴了。”

　　他低下头，继续为她脱下鞋子，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易碎的珍宝。然后，他站起身，坐在她身边，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真实的、温热的躯体，规律的呼吸，还有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宣告：他成功了。他改变了那个令人心碎的结局。他穿越了时空的阻隔，战胜了看似不可逆转的命运，终于将他的新娘，真真切切地拥在了怀里。

　　“念念，”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终于结婚了。”

　　苏念一似乎感受到了他情绪中那份超越寻常喜悦的、更深层的东西。她回抱住他，将脸埋在他的颈窝，轻声却坚定地回应：“嗯，我们结婚了。林先生。”

　　这一声“林先生”，让林朔的心彻底被填满。他收紧了手臂，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永不分离。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与室内的暖光交融。洋桔梗在窗边的花瓶里静静绽放。

　　这一刻，圆满得近乎神圣。

　　婚后的生活，像浸了蜜的温水，流淌得平静而缓慢。他们依旧住在那个带院子的老房子里，日子简单得几乎可以听见阳光移动的声音。

　　林朔将所有的细心和温柔都倾注在了苏念一身上。他记得她每一种药服用的时间和剂量，会提前半小时用温水准备好；他研究各种药膳食谱，厨房里总是飘着淡淡的草药香；他甚至在院子里开辟了一小片地，亲手种下了洋桔梗的花苗，他说，要让她每年都能看到最喜欢的花在家门口盛开。

　　苏念一的气色在精心照料下，偶尔会透出一点红润，像是枯木上艰难生出的一点新芽，微弱，却足以让林朔欣喜若狂。她能被他扶着在院子里多走几步，能坐在阳光下看他打理花草，能在他读报纸时靠在他肩膀上小憩片刻。

　　每一个这样的瞬间，林朔都贪婪地收藏在心底，如同收集沙漠中珍贵的露珠。

　　然而，那份巨大的幸福之下，始终潜藏着一股冰冷的暗流。每当苏念一睡着后，林朔常常会长时间地凝视她的睡颜。看着她平稳呼吸的胸膛，他才敢稍稍放松紧绷的神经，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恐惧。

　　他害怕。

　　害怕这平静只是暴风雨前虚伪的假象。

　　害怕不知道在哪一个清晨或深夜，那该死的病魔会再次狰狞地撕破这层温馨的薄纱。

　　害怕他拼尽一切换来的相守，终点依然是无情的别离。

　　这种恐惧无孔不入。有时是苏念一一声无意识的轻咳，有时是她比平时多吃了几口饭，有时仅仅是她在阳光下微微蹙了一下眉……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都能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会立刻变得紧张，小心翼翼地询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躺一会儿？”

　　苏念一总是笑着摇摇头，握住他的手，轻声说：“没事，就是有点困了。”或者“阳光有点刺眼。”

　　她的安抚能暂时平息他的不安，但那份恐惧的根，早已深植骨髓。他知道，命运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高悬，他不知道它何时会落下，这种未知的等待，本身就是一种凌迟。

　　因此，他更加珍惜。珍惜到了一种近乎虔诚的地步。

　　他记录着她每一天的状态，像记录着易逝的天光。他保存着她掉落在梳子上的每一根长发，用丝线小心系好。他偷偷用手机录下她睡着后的呼吸声，在她看不到的时候反复聆听，仿佛那是世间最动听的乐章。

　　一次，苏念一在翻看旧相册时，指着一张他们大学时在篮球场边的合影，笑着说：“你看你那时候，多傻啊，满身臭汗还非要搂着我拍照。”

　　林朔看着照片上那个笑容灿烂、无忧无虑的自己，再看看身边这个虽然笑着却难掩病容的妻子，心脏像是被狠狠拧了一下。他伸手，将她圈进怀里，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哑：

　　“嗯，是挺傻的。所以现在要聪明点，多抱抱你。”

　　苏念一在他怀里安静下来，感受着他有些过快的心跳和微微颤抖的手臂。她何其敏感，怎会察觉不到他那份深藏于温柔之下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

　　她抬起手，轻轻回抱住他，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林朔，”她轻声说，声音像羽毛一样扫过他的心房，“别怕。”

　　简单的两个字，却像是一道闪电，击中了林朔努力伪装的所有坚强。他身体一僵，将脸更深地埋进她的颈窝，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混合着药香和淡淡体香的气息，许久，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知道她看穿了他。他也知道，自己的恐惧，或许也成了她的一种负担。

　　可是，他控制不住。

　　正因为曾经在另一个时空彻底失去过，正因为深知眼前幸福的脆弱和短暂，他才无法不害怕，无法不珍惜到骨子里。

　　夜晚，他们相拥而眠。苏念一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林朔在黑暗中睁着眼，听着枕边人清浅的呼吸，感受着她温热的体温，心里默数着这偷来的时光。

　　他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不知道下一次病魔的反扑会在何时。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在每一个“今天”，用尽全身的力气去爱她，守护她，直到命运最终宣判的那一刻。

　　这份爱，因为注定的别离而显得悲壮，也因为极致的珍惜而愈发厚重。它不再是单纯的甜蜜，而是混合着恐惧、庆幸、绝望和希望的矛盾体，沉甸甸地，填满了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命运总是这样，它给你机会，却改变不了结局，它总是爱捉弄人……他知道他改变不了什么，所以他更加爱她，他不想再有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