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急狂啸,肆意分乱衣襟,昊辰自降世起,从没试过如此狼狈地落荒而逃。
神魔大战时,面对妖魔联军压境,他于九黎妖城开启连山法阵,承天道之负,身受重伤,仍是半步未退。
可眼下……他反手抓住苏横,收住脚步,拉得她一个踉跄,迫不得已跟着停了下来。
视野一片漆黑,周遭风泉冷冷,泉声可听,他忍着干涩的刺痛感尝试睁开眼,没有丝毫光线透进来。
“闭上眼舒服些,这毒需要处理。”
“有劳师妹。”
昊辰合上眼,靠坐水边,苏横指尖透骨的寒意,冷不丁按在他眼下,令他不禁紧了紧眉峰。
“你与妖族有过接触?”话音刚落,他立刻感受到苏横下意识屏住气息,疑道:“怎么了?”
“你这毒棘手,我要下针,并且得解开你自封的经脉。”
“好。”
“事先声明,解开经脉意味着毒素将在你双眼周围重新涌动,有失明的可能。”
“我知道了,需要我何时解开经脉?”
苏横轻笑着没有回答,一阵摸索声过后,冰冷的指尖重新停在他脸侧,紧跟着一枚金针刺入缘睑的睛明穴,细微的酸麻胀重感,随金针入穴蔓延开来。
“天狗说,你的元神如传闻中那般有趣,”昊辰旧事重提,“说明在鹿台山之前,已有妖族了解过你。”
“我只治病救人,不降妖除魔。”说到这儿,苏横忽然顿住,又道:“非要说的话,四年前在浮玉岛,我曾救治过一个负伤的妖……”
“你救妖?”昊辰截断她,声音虽轻,但语气骤然严厉,带着些许质问的意味,“为何要救?”
“大夫救人不需要理由。”
“救人不需要理由,救妖也不需要?”
苏横默然落下一针,没做任何辩解。
“妖族历来侜张为幻,以伪装博取同情,你是医者仁心,好意相救,但未必能得好报。”
她沉默依旧,像是在细细斟酌,片刻后,才认真解释:“我分辨不出妖气。”
人族不是三界中修行禀赋最佳的族类,人身却是最易修行的躯壳,故而无论是妖是魔,还是非人形的仙,最初的修炼目标都是修成人形。
一旦修成人形,在身体构造与外貌长相上便与人族无异,即使有法力,也不能保证准确分辨。
要求苏横一个不会法术的人明辨妖物,确实强人所难。
“最后一任妖王蜃龙有一枚护鳞镜,名为‘孽镜’,可照众生自小到大,一生所有罪孽,栾妖它们以‘孽镜’为名,定与其脱不了干系。”
“妖王蜃龙早在千年前的神魔大战,就已经死在柏麟帝君手中,蜃龙一族也大多殒命战时。”
“大多殒命,就意味着有漏网之鱼。你可听到它们提及的‘猎神榜’,应该与蜃龙一族的四大山术相关。”
“四大山术?”
“御灵,同魂,聚精,煅神。御万物之灵,为己所驱;结血咒之契,魂命相连;摄神魂之炁,聚精化灵;煅元神之力,以破万法。”
“御万物之灵,为己所驱,是控妖项圈;炼元神之力,以破万法,是猎神榜。”
“妖族了解过你的元神,栾妖之所以想抓你,是为修炼煅神术。”
苏横听到这些也没个特殊反应,自顾自施针,手法稳当利落。
“虽不曾遇见过,但‘结血咒之契,魂命相连’很好理解,是结契同生共死之意,与饲养灵兽类似,不同的是灵兽只能受制于主人,无法反过来影响主人的生死,而这同魂术,是互相制约的。”
“不错。”
“那‘摄神魂之炁,聚精化灵’是何意?”
“简而言之,是摄取他人的魂力,助草木禽兽迅速开智化形的一种邪术。”
“开智化形?”
苏横的气息有一瞬即逝的错乱,昊辰道:“有何不妥?”
“我想起那条巨蟒,你说它已开灵智,我还不以为然,此刻想来有些许后怕。”
她说着俯身过来,一枚金针随指尖循丝竹空穴落下,淡柔气息若游丝拂过眉梢眼角,昊辰几不可察地双唇轻抿,意欲别过头去,刚一动念便被一只手挡住脸,推了回去。
“不要乱动,伤了还得我救你。”
脸颊边还停留着她掌心余温,昊辰一愣,发觉封住的眼周经脉,已被丝竹空穴上这一针解开。
“师兄你博闻强识,对妖族知之甚深,不知平素都是从何处了解?”苏横忽问。
昊辰回答不了,反问道:“打听这做什么?”
“君子道者三,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师兄能焉,自是游刃有余,可我又惑又忧又惧,故而想了解更多。”
对于苏横的奉承之言,昊辰淡然笑之,不置一词。
“知己知彼总没错,万一将下山历练,再遇见可不好办。”
“何必非要去历练?”
“少阳弟子年满二十,必须下山历练。”
“也有例外,我便未曾下山历练,”昊辰眼眸微动,道:“你若和长老们道明今日事,可免去历练,留在少阳派。”
苏横缄默不言,将金针一枚一枚收回,整理针袋,收入腰包。
林间偶得数声鶗鴂,打破寂静,她才道:“不愿意回答就算了,今日是我连累你,往后不会再发生。”
听她语气不对劲,昊辰道:“鹿台山是我自己要去,不曾说过你连累我。”
“那我为何要免去历练,留在少阳?”苏横声音里藏着丝丝嘲弄,“闻弦歌而知雅意,有些话不必明说。”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情绪,昊辰唇角微压:“我没有弦外之音,你过于多思了。”
她负气般哼了声,径自一踅,就要离去。
“此地不知是何处,别乱走。”
“你得调息三四个时辰,我待不住。”
“独留病人在此,不该是一位克尽厥职的大夫所为。”
“你不必激我,我行事自有分寸。这里山峦叠翠,水木明瑟,值得一赏,我打算沿着水流往上走,去瞧瞧那边是何景致。”
她服食过车马芝,效力未过,别的不说,遇事想跑只是小事一桩,昊辰知她去往何处,心中有数便不再阻拦。
调整姿势,盘膝打坐,沉心守静,致虚,物之极笃;守静,物之真正,以虚静观其反复,凡有起于虚,动起于静,以虚含有,以静待动。
听于无声,视于无形,置静寂无极,达物我两忘之境。
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四周静若空谷,寂然无声,唯有溪水波荡,抚着鹅卵石,潺潺汩汩,不断涌来。
昊辰抬脚避开,当即愣住,本该归于静,融于虚,以观万物之变,然后不为变之所乱,他却为溪水差点打湿鞋面,陡然自冥想中抽离。
血肉凡躯,到底不比从前。
吹昀呼吸,吐故纳新,他松开不自觉收紧的指节,敛衣起身。
水边磴道曲折,百草权舆,影弄花枝花弄影,丝牵柳线柳牵丝。
沿着水流逆向徐行,淙淙细水渐成轰隆争流,直至声如雷鸣,似入桃源深处,雾珠雪沫漫天浮游,清凉萦身,已处纷飞细雨中。
“意守丹田,神凝太虚……”
水石瀺灂的轰鸣声中,传来几句少阳心法口诀。
苏横十指穿过气流带起极其细微的声响,奈何一长串法诀念完,翻飞的手印之下还是空无一物。
“指法错了。”昊辰分枝拂叶,从花攒绮簇中闭目走来。
“你看不见,怎知我的指法有误?”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
她似是沉默了下,不知在这瞬息间想过些什么,轻笑一声,语气半真半假:“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师兄心明境界,颇为高深。”
旋即又兴趣盎然地问:“那你猜这是哪儿?”
“鸣泉涧。”
“何以见得?”
“你会这么问,按理应是你我都会知晓的地方,少阳附近只有鸣泉涧有瀑布。”
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
鸣泉涧古木森森覆盖峭壁,水流漫顶直下,难以丈数计,万练捣入重渊,雄奇壮阔,其下溶谭旗布,交错搭连,幽涧积岨,礐硞菪礭,是个人迹少至,能够静心修炼的灵秀之地。
他回少阳前,他曾陪师父在此静坐心斋,记得边上有一座望水亭,便凭记忆往亭中去。
忽闻身后噗通一声,水花飞溅,争先恐后拍打在青石上,笑声夹在其中,余音悠然不绝。
“你做什么?”
“觅食。”
昊辰顺手摘下一片树叶,拈在两指间,正欲出手,又听她笑道:“用法术抓鱼有何意趣?”
他缓缓收回手,无声走入望水亭休憩,长河翻雪,急湍甚箭,在他足边横渡而过。
苏横轻哼曲调,淌水忙活了半晌,而后捡柴生火,处理溪鱼。
曾几何时,香气四溢。
“鸣泉涧的鱼味道特别好,马上就能吃,你再等等。”
“你留着给自己,我早已行气辟谷,不食五谷,不沾荤腥。”
“我虽不懂修炼,但也知辟谷行气之道,在于内外安静,以气化血,血化为精,精化为髓,则元气自至,达五脏滋润,百脉流通之效。看师兄身轻色好,神定气和,于此道定是获益良多。”
苏横从医者角度看待辟谷之术,研味玄賾,谈摛道奥,与昊辰不尽相同,却自有一番见解。
“修行之路,道阻且艰,当摒除欲念,不受外物所惑,借日精月华通彻身躯,连接天地,辟道义之门,寻道法自然,方能得成正果。”
“师兄辟谷,意在告诫自己,修行时塞得六欲之念,摒除七情之思?”苏横若有所思,“以道窒欲,则心自清,你修的是旭阳峰至高心法——《大道无情诀》。”
情不可极,欲不可纵,但并非全然不可存,大道无情,对于昊辰而言,是见素抱朴,少私寡欲,是不偏不倚,允执厥中,绝非简简单单一句断绝七情六欲可以概述。
他无意于过多论述己道,可他也确实修无情道。
“师妹聪慧。”
“虽不及食气者神明而寿,我这食谷者也算智慧而巧,更何况师兄你师从恒阳师伯,又一副木人石心的模样,其实不算难猜。”
“我木人石心?”
“是啊,那栾娘生得云发丰艳,颜盛色茂,实是我见犹怜。”
“那又如何?”
“你出招毫不手软,全无半分怜香惜玉之意。”
“我应该有?”她没应声,昊辰接着道:“更何况,她是妖。”
“你很讨厌妖么?”
“不是讨厌,是当杀。”
苏横安静了好一会儿,再开口时,已自顾自岔开话题:“除恒阳师伯外,旭阳峰无人修大道无情而有所成,师伯镇守少阳秘境数十年未有懈怠,师兄将来,亦会如此?”
“身为守境者,既承此责,自当恪守,至死方休。”
“旭阳峰一脉,确实令人钦佩!”苏横将两串烤鱼往火堆边一插,起身往山林深处探看,“那我去给你摘点野果充饥?”
“无需劳烦。”
“马上酉时了,你难道不饿?”
“过午不食。”
苏横坐下来,盯着烤鱼,瞧得感慨万千:“食色,性也,然立身成败,在于所染,这世间万般珍馐百味,却要辟谷不食,实在考验定力。”
“你说的珍馐百味,是指你面前这两条烤焦的鱼?”
“啊?”
一声惊呼过后,苏横泄气一叹,将烤鱼重新拿起。
没有听到她丢弃烤鱼的动静,反有轻微的咀嚼声入耳,昊辰不解:“烤焦了还吃。”
“自己犯的错,自己承担,自己烤焦的鱼,自己咽下。”苏横扯下一块鱼肉,恶狠狠塞进嘴里,“我这叫返观内照,告诫自己,切勿再犯。”
昊辰转过身,烧焦的鱼难以下咽,她皱着眉,满脸不适,还固执地一口口吃下。
“你右脸脏了。”
她闻言抬袖擦拭脸颊,忽然一顿,迅速抬起视线。
森壁争霞,孤峰限日,夕阳返照迎潮,映着湖光山色,桃蹊柳曲,昊辰站在水边的金红光影交错中,长睫下目似点漆,湛亮有神。
“看来我的针法又精进不少。”
“师妹术绍岐黄,医道高明。”
苏横扬眉:“你这是在恭维我,还是在感谢我?”
昊辰说得意味深长:“你觉得是什么,便是什么。”
“这也要打禅机。”
昊辰不语,从望水亭出来,左不过两三步,眼神蓦地一凛,望向一侧水势浩大的水云瀑布。
苏横不由自主跟着瞥了一眼,道:“看什么,这帘瀑布之后别有洞天?”
“嗯。”
她停下撕鱼的动作,眺望瀑布,又凝视昊辰,顷刻了然他的想法。
“你想进去我可不奉陪,吃完就回少阳。”
已是余霞散绮,暮色四合时分,山涧蝉鸣千转不穷,猿啼百叫无绝,昊辰感到自己体内车马芝的效力已经完全消退,料想比他更早服用的苏横定然一样。
“要入夜了,此时下山,只怕会迷津在山林里,我先御剑带你回去。”
“不必。”
苏横拒绝得干脆利落,低眉认真拆解烤鱼,水面摇曳落日余晖,潋滟流波,粼粼水色洒满她全身。
“我最讨厌站在别人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