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迢递,声缓滴泠,窗外远水经夜色流淌,屋前风幡乍逐微风,灯火青荧,室内微明。
昊辰独坐竹塌之侧,沉默执卷,双目在背光处格外清明雪亮。
未几,一阵敲门声响起,端清托着一个都珍盘站在门外,神情郁郁地唤道:“师兄。”
昊辰停下翻书的动作,温声道:“这几日辛苦你们了。”
“辛苦倒是无妨,”端清放下盘子,难过道:“只是这样的结果让人沮丧。”
“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事已至此,再寻他法便是。”
端清见他如此平心静气,像是一点事也没有,忍不住问:“师兄,明明我们一直都很谨慎,从未有一刻放松,可为什么还是在最后关头出事,你就没有感到挫败与气馁吗?”
“挫败自然有,但无需气馁。”烛火无声落入他眼瞳,焕发出愈加夺人眼目的神采,“只要妖族还有图谋,行事便一定会留下痕迹,届时自然是我们的机会。但如今有关天墟堂的线索全断,暂时唯有静观其变。”
“虽说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诛灭妖族不会一次就能成功,可近来未免过于不顺,先是秘境被无故打开,再有天狗被杀,而后熔岩池爆炸,现在就连庄照临也在众目睽睽下自绝了性命。”
“妖族蠹居棋处,藏头露尾,确实防不胜防。”说到这里,昊辰取来一张详单,“端清,我有两件事劳你去办。”
端清看过后,疑道:“师兄,是旭阳峰的账目有问题吗?”
“不清不楚的,勿妄下断言。”
“哦,我明晨就去办,那还有一件事呢?”
昊辰将一份册子放置到她的都珍盘上:“旭阳峰所有弟子,三日之内,交一份答卷给我。”
“知道了,我会告知他们的。”端清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近来多事,影红师叔担心大家休息不好,命人送来这几种凝神香,说是都能安定心神,凝聚精神。师兄,你挑一个。”
昊辰翻过一页书:“我不点香。”
“那我拿去分给其他人,”端清低声嘀咕了句,“本来觉得这个沉香安定平和,最适合师兄了,特意先拿来。”
“且慢。”
昊辰起身过去,目光落在盘中香盒上,将沉香取走。
端清见他接纳自己意见,忽地一扫心中阴霾,唇角无法抑制地上扬,往他房中四下瞧了瞧,眼珠一转,提议道:“我去给师兄拿个博山炉来吧,与沉香最是相衬了。”
昊辰目不转睛,凝视手中的奇楠沉香,重复一遍:“我不点香。”
“这沉香就是要点了才有效。”
“我知道。”昊辰没有一句话重复多遍的习惯,收起惯有的温和,道:“你还有其他事?若无事,出去。”
端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转瞬又取出一盒凝神香放到桌边。
“既然师兄不喜焚香,不如试试这个‘九嶷清魄’,不用明火焚烧,只需一点内力催动,香气亦能清涤心神。”
“我不需要。”
“需要的,你就留着嘛。”说罢,生怕昊辰继续拒绝,连忙端着都珍盘飞似的转身离去。
夜深人静小窗空,唯听枝叶高下疏密,风中犹转春啼。
沉水之香,未经点燃已闻气清且长,在鼻息间袅袅散开,空灵纯粹,通彻天地,牵引思绪逆着时光倒流。
夜静时分,何处一声,道不尽悠远绵长……
香气甘醇柔润,沁人心脾,源自归墟集市一角,一间名为“掌上颂香”的沉香馆。
柏麟一行三人刚到门口,便有眼尖的店家迎了上来。
年轻的店家在看清柏麟相貌时,明显愣了一神,随后笑意爬满脸颊,牵动嘴角一块伤疤弯成月牙形。
“三位客官请进,本店有各种名贵沉水香可供挑选,不知客官需要什么?”
灵枢道:“奇楠沉香。”
“好嘞。”
店家招来一个伙计招待灵枢,又向柏麟问道:“这位客官呢?”
柏麟未语,目光依次扫过店内琳琅满目的各色沉香,最后定格在墙头悬挂着的巨幅雕刻画像上,手法写意,未求细工,但他仍旧能一眼识别画中真意——
立地陷,以撑天塌。
画上所刻是他过往功德,他正是因不周山大难,无量功德加身,得天道敕封神位,到如今,已记不清年岁。
“我最讨厌白色,这个不要。”
柏麟闻声看去,灵枢正摆手推拒一串系着骨珀蜜蜡的沉香手串。
“姑娘,这蜜蜡三通只是饰物,可以取下来的。”
“沾过白色便不要,想到就堵心。”
“那姑娘您看这串,”伙计道:“上等的沉水黑奇楠,行气入定,凝神静气,十分罕见。”
“所有沉香都能引气下沉,觉知五内,行气不伤气,温中不助火,并无特别之处,再者这串硬油结香,如何罕见?”
“呃……那您再看看这串虎斑,软油结香,如蜜浇灌,颗颗沉水,丝丝缠绕。”
店中充斥着沉香的气味,灵枢身为仙人,不为其所扰,能够准确地分辨气味来源是哪一件,还未入手便已闻到香气上冲,直钻灵台,不由眉头紧锁,向后避开。
“香气浓烈,太过霸道。”
“奇楠沉香本就香气馥郁,非一般沉香可比,何况这还是虎斑奇楠。”
“闻香提倡‘清净宁和’,上者气太厚,反嫌于辣,”她摇首表示反对,“失却‘清和’之道,非上品。”
伙计感受到灵枢的挑剔,耐着性子笑问:“姑娘以为怎样才算上品?您看这里这么多沉香,就没有能入您眼的?”
灵枢以手支颐,眸光低垂着逡巡过各品奇楠手串,最终锁定一串冰丝缠珠,点缀了南红绿松的白奇楠,刚想拿便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她眼前将此串取走。
“中者六七分,气味香而不浓,甜而不腻,优雅冲湛,纯净通透。”柏麟轻揉一颗沉香,道:“糖结软丝,质地软糯,掐之有痕,释之痕合,润泽泛宝光,香脂射如丝,是上品。”
“我赞同仙上你说的每一个字,但不赞同你的举动,这串是我先看中的,君子不夺人所好。”
灵枢伸出手,示意他把沉香手串还回来。
“我先得之,本须属我,”柏麟低眉而视,将手串置于她掌中,“不过,君子有成人之美。”
白奇楠,实际上并非白色,灵枢反复端量,满意地戴上手串,抚着三股编结的流苏打算结账,但见店家正直勾勾地盯着柏麟看,不由奇道:“掌柜的,你一直盯着他做什么?”
“啊?呵呵……”店家有些尴尬,却未收回注视的目光,正色道:“只是觉得这位客官的形貌,很像圣人。”
圣人?
归墟的圣人……灵枢看向柏麟,眼里浮现一抹不易觉察的疑惑,又在收回视线时悄然隐去。
她没有注意到店里的巨幅画像,但是看到柏麟两手空空。
“仙上没有中意的吗?”
“佩香是为表心中敬意,我心中的敬意不分高低,沉香,也不挑好坏。”
灵枢抚弄腕间沉香,若有所思道:“这一点,我倒是与仙上看法相悖。”
柏麟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既然客官不挑,那不如我来替客官选一串?”
店家见柏麟没有反对,便从案头取过一块红土沉香所制的腰佩。
“红土清香柔和,沉静内敛,很适合这位客官。”
柏麟尚未表态,一旁的灵枢却已经笑道:“白龙改常服,自当敛锋芒。掌柜的,你这识人之能,令人叹服啊。”
“仙子过奖了。”
临行前,柏麟注意到灵枢又挑了一对古朴简约的沉香耳坠,对比她精致明艳的装扮,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九黎城外有护城河,本可施法飞跃,但因近来仙妖两界冲突,九黎城内外戒严,往来者只能按照天界划定的路径乘船渡河,接受天兵检查。
渡野无人,小舟整齐划一,停足于其上,无风无浪可成行。
司命鲜有佩戴饰物,沉香腰佩随着船身摇晃,偶尔滑落与船缘碰撞,发出细微的沉闷声。
“灵枢仙子,为何去凶犂土丘要佩沉香?”
他掩着嘴悄声问,可不敢被帝君听到。
微风簇浪,浮光跃金,灵枢坐在船尾,俯身拨弄着水花,发髻间纍纍绕绕的细小金铃纷纷垂落,迎风声响。
听到司命的声音,她偏过头,对上他十分好学又万分诚恳的神情。
她眼珠微转,灵动有波,轻轻弹干手上水珠,顺着外裳直领整理仪容,端正坐姿。
“说来话长,上古之时,妖祖蚩尤为恶三界,但因它术法强横,天界一时伐之不得。有夔牛一族,自愿舍身制成夔牛鼓,八十一面鼓,一震五百里,连震山河,诛杀蚩尤族。后黄帝大神座下杀神应龙,斩妖祖九颗头颅,于凶犂土丘击夔牛鼓,与之俱毁。夔牛久居深海,最喜沉水之香,故而天界在大战之地,以沉香祭夔牛族大义。仙人入凶犂土丘佩沉香,也就成了天界未成文的规定。”
司命听她娓娓道来这些上古往事,想到如今三界中已不见夔牛一族,顿时肃然起敬,将沉香腰佩摆得端端正正。
“原有此故,理当佩戴。”他说完又觉着不对,疑惑道:“可是为何后世不再提及此事?”
“这我也不清楚,鸿蒙天劫时三界大乱,那时候的史籍大多散佚,只余断墨残楮。我猜测凶犂土丘应是毁于天劫,当今天帝推崇顺其自然,就不再祭奠了。”
“鸿蒙天劫至今已有万载,年湮世远,难怪现在都没有再听说祭奠夔牛族一事,小仙甚至闻所未闻。”
“以司命星君你的仙龄,不知道不奇怪,”灵枢沉吟,“奇怪的是……”
司命见她欲言又止,被吊足了好奇心,忍不住问:“奇怪的是什么?”
“蚩尤乃万妖之祖,三界所有妖物皆由它而始,如它这般的上古巨妖,除非天道所惩,否则即使身陨,元神亦不死不灭,它在凶犂土丘伏诛,元神肯定留在了那里。”
司命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可惜插不上话。
“蚩尤元神对妖族大有裨益,数千年来妖族大多都盘踞于九黎城,想必是知道凶犂土丘在那儿,后来妖族归降,才会要求天界正式将九黎划给妖族。”
“嗯,是这个道理。”
“可奇怪的是,柏麟帝君虽未经逐鹿之战,但他经历过鸿蒙天劫,极其厌恶妖魔族,不可能任由妖族壮大,当时为何会同意妖族的请求?”
“这……帝君的心思,不好揣度。”
“他绝对不会仅仅因为天帝同意,就将九黎给妖族,以我对柏麟帝君的了解,这中间肯定另有曲折。”
“以您对帝君的了解?”司命瞥了一眼船头负手而立的柏麟,试探地问:“您应该不认识帝君吧?”
“不认识。”
“不认识您如何了解他?”
“谁说了解一个人,非得认识他?”灵枢眼中流露出一抹莫可名状,笑道:“我了解他,可以从他过往所积之功德,如今所下之政令,他的言行、喜好、所长、笔墨,很多很多……数之不尽的方面。”
司命看不懂灵枢眼中,那一抹带笑的情绪,但他做为天界最好事的神仙,对此立刻来了兴致,似乎是低声,其实又是高声地追问:“那您了解的帝君是什么样的?”
“为天地立心,为苍生立命,就像他所修的无情道,如日之升,如月之恒,高悬九天,平照众生!”
司命觉得这评价很高,刚想趁机跟着奉承两句,却听灵枢朗声笑言:“哈哈,可惜他做不到。”
一直缄默不语,静观船只乘风破浪的柏麟,听到此处,终于回过身来。
“仙子为何觉得他没有做到?”
“因为柏麟帝君虽一心为公,但并非没有个人好恶,他厌恶妖魔,自然做不到如日月之平照。”
“大道甚夷,而妖魔好径。天地之间,道法千万,妖魔偏喜掠夺、屠戮他族,生性残忍卑劣,无法明理教化,难道不该被厌恶?”
“以恶为能者,刑祸随之,吉庆避之,恶星灾之,天道之所弃也,自然应该被厌恶。可天道承负,当慈心于物,无论仙人妖魔,终归不可以偏概全。”
又是这套世间万灵,乃分善恶好坏的言论,柏麟听过太多遍,不觉稀奇。
他眼眸如寒玉,染上了一抹冷色。
“言则,你眼中的柏麟帝君是不分善恶,纵暴杀伤,当承天道之负者。”
“非也,纵观古今,天界给了妖魔族太多机会,但一时的安宁过后,最终都免不了再战,反以观往,覆以验来;反以知古,覆以知今。柏麟帝君授命于天,垂法至今,三界之重系于一身,对妖魔的善恶,他无法一一去分辩,局势造就了他的选择。
“不管是未然之时的弹压维制,防微杜渐,还是已然之时的宁枉勿纵,永绝后患,是他维护三界稳定的手段,亦是他为三界担负起的责任。”
舣舟近岸,灵枢看着无人舟行进的方向,重重雾霭背后,此行的目的地九黎城若隐若现。
“如他这次设局妖王梼杌,兴兵九黎,想必亦有不得不为的缘由。”
迷雾之中,柏麟眼瞳中有光泽细微闪烁。
“设局?”
“天界接到告首,遣使私访,按理妖王得了消息,应该想方设法隐瞒自己的野心,安抚送走白泽神君,怎么会如此冲动,反而给了天界出兵的理由?”
“以邪攻正者,自取灭亡,”柏麟注视着她,“或许冲动的不是妖王。”
“又或许,”灵枢回视他,道:“本就不是妖族。”
蹲在一旁的司命,发现自己听到不得了之事,灵枢仙子这意思,虽然妖王心怀谋逆是真,但杀害白泽神君一事,竟然是帝君的嫁祸之举,只为名正言顺出兵妖族。
仙使死于妖族之地,乃百口莫辩之罪,只要天界坚持问罪,到底是不是妖王下的令,根本不重要。
白泽神君元神碎裂,在这个事件中,不知帝君扮演何种角色,而白泽神君自己又知晓几分?
司命稍稍掀起眼角偷看,想从帝君的反应中窥探一二,雾色在日照中散尽,帝君冷凝的双眼里,透出一抹难得一见的春风拂及之意。
额……这是承认了。
“我基本上认同他的政见,尽管这诸天神祇中,”灵枢神凝秋水的眼眸中,笑意缓缓隐去,“我最讨厌的就是柏麟帝君。”
柏麟悄焉一怔,旋即迅速恢复如常:“你不认识他,却了解他,认同他,又讨厌他。”
“仙上是中天的神仙,我是不是不该和你说这些?”
柏麟眼眸阖动,垂落的长睫在斜照的夕阳里,投下一片阴影,恰是极暗的颜色。
“你说了这么多,才想起来不该和我说这些。”
灵枢没接话,侧身越过柏麟跳下船头,仰首而望。
暖融刺目的日光,从高耸崚嶒的九黎城墙上方照射下来,她抬起手,遮住自己的双眼。
暮色里,逆光而立的身影逐渐模糊不清,唯有那串缀了南红绿松的沉香手串,迎着风轻轻摆动,碎影满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