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完全没入山脊,一钩弦月渐东而升,少阳山下小镇的夜市,因簪花大会的到来比平素更为热闹,放眼望去街道灯火幢幢,马咽车阗,人群蹑踵侧肩,掎裳连襼。
不远千里而来的各大派弟子晚间得了闲暇,三三两两结伴同游,仙门的男女大防不似俗世严苛,只要没有出格行为,一向不会过分拘泥,镇上的产业十之八九都属于少阳派,风俗习惯深受少阳派影响,对此习以为常。
昊辰目标明确,到了镇上直奔萃华坊,同掌柜三言两语,简单交谈过后,便随其穿过熙攘前厅,去往内堂寻工匠详谈。
苏横将玉簪交给匠人修补,百无聊赖地环顾一圈,但见店内金络环红翠翘,翠钏环金玉相挑,珠光宝气,满目琳琅。
她按了按被晃得缭乱的双眼,眸光一偏,落在一只凤钗上。
凤钗钗头嵌珍珠花蕊牡丹,凤凰斜卧其间,凤尾流苏自然垂挂,花翎做了点翠幽蓝,色泽艳丽,别致华美。
“凤凰很挑剔。”
昊辰不知何时从内堂出来,驻足在她身侧三两步距离,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
“凤凰戴仁、缨义、负礼、向智、蹈信,五德备举,灵气祥瑞,历来深受推崇。”苏横觉得相当稀奇,“我们少阳供奉以凤鸟为神纹的柏麟帝君,故而门人皆崇尚凤凰,你居然嫌弃它挑剔。”
凤羽流苏在她手上碰撞,粼粼金光,晃晃荡荡,照进昊辰漆黑如墨的眼瞳,他眼神有一瞬的惘然,随即注意力又回到她身上。
“你喜欢?”
苏横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不明白昊辰问的是凤凰,还是凤钗,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店内伙计从旁静观,年轻男子言辞含糊,借口询问适当年龄的姑娘喜好,这是何意?他自问阅人无数,眼明心亮,当即笑容满面地上前介绍。
“两位仙长,这支凤钗金银作头,玳瑁为眼,纯金累丝盘成,尾羽点翠上嵌碧玺,下镶玛瑙,工艺精湛,举世无双。我们东家为其取名‘撷芳词’,意为掇菁撷华,识英寻芳,便是要以最登峰造极的技艺,打造最华美富丽的首饰,赠于最为珍视之人。”
伙计本以为,说完这番早已倒背如流的天花乱坠之言,昊辰就会干脆利落地掏钱结账,不料昊辰还未有任何反应,苏横已经将凤钗归置回去。
“这支凤钗确实雍容华贵,匠人的点翠技艺也可谓郢人斫垩,只可惜,这惊艳夺目的幽蓝背后,是生取翠鸟之羽的残忍猩红。”她看着昊辰,不管他到底问什么,给出自己的答案:“我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的这里没有。”
苏横辗然而笑,意欲离去,却被修补匠人叫住:“苏大夫,您这玉簪上的簪珠松动了,要不一起重新加固?”
“好啊,我本就觉得原来那工艺不牢靠。”
“有爪镶、钉镶还有包镶,您打算怎么镶?”
“什么区别,我看看。”
昊辰不懂金银首饰的镶嵌技术,对此亦无兴致,便独自往外走去,目光随意一扫,视线似忽然被无形丝线扯住——不远处,璇玑、玲珑和钟敏言,还有离泽宫的禹司凤,正相携走来。
“昊辰师兄?”璇玑冲他用力招手,欢呼雀跃,拉着其余三人过来,“是昊辰师兄!”
“昊辰师兄这样的大忙人,也会出来逛集市,”玲珑仰首看了眼牌匾,笑容灿烂,“还很会挑地方呢,萃华坊的金银首饰是全少阳做工最好,样式最美的,昊辰师兄是要买来送给谁啊?”
灯笼下缠绕的回笼须剪影,像几朵泛着细微旖旎色彩的落花,正好伏在昊辰肩头,点缀一身素净无华的白衣,他定在原地,面对玲珑的调侃淡笑不语。
璇玑对金银首饰不感兴趣,她咽下口中吃食,连嘴都没擦,就急切道:“昊辰师兄,这个糖葫芦特别好吃,司凤说这味道叫酸甜,请你吃啊。”
昊辰瞧着被咬的只剩两颗半的冰糖葫芦,缓慢而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吃嘛,真的很好吃。”
钟敏言拦下璇玑:“你都咬过了,还给昊辰师兄!”
“咬过了就不能给吗,我刚就给玲珑也咬了两口。”
“这怎么会一样?”
“这怎么不一样?”
“你和玲珑是姐妹,都是姑娘,昊辰师兄是男子,男女有别,明白吗?”
璇玑当然不明白,头一歪看见苏横从店里出来,又笑道:“苏横师姐,请你吃糖葫芦,可好吃了。”
男女还是分得清的,师姐是姑娘,总没问题了,璇玑心中喜滋滋,感觉自己可会了。
“我不吃。”苏横想都没想直接回绝。
璇玑噘起嘴,看向钟敏言的眼神里充满了不解。
钟敏言张了张嘴,无话可说。
昊辰莞尔:“璇玑,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我们过午不食。”
“过五不十?”璇玑琢磨着这是什么意思,满头雾水。
禹司凤见状解释:“过了午时就不能再进食了,这是一种自我戒律的修炼方式,可得身心轻安,减少欲念。”
璇玑难以理解:“不吃东西也能算修炼?”
昊辰站在数级台阶上,发冠后雪色无瑕的缨索,在夜风中飞舞出一股遗世独立的气势。
“自然,修炼非遥不可及之事,每一念至,道法俱生,凡所经历,皆可悟道。”
璇玑咀嚼着一颗糖葫芦,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口腔中化开,回想今日午时过后,她吃过多少美食,如果修炼就是过午不食,饿着肚子到天亮,那她还是不要修炼为妙。
将璇玑这副仔细思考,暗下决定的模样看在眼中,禹司凤猜到她的想法,只觉她实在天真有趣,笑着将一包已经剥好壳的糖炒栗子递过去给她。
“我就说昊辰师兄怎么会下山赶集,原来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啊。”
“玲珑,你说的是什么意思?”璇玑满嘴栗子,说话含糊不清。
“就是我们不要打扰的意思。”
好不容易出来放松一晚,还要听大师兄教导如何修行,更要随时悟道,身处烟火人间,干嘛要想九重云霄?
玲珑自问没有这种觉悟,打趣完昊辰两人,赶紧抓起璇玑和敏言,逃似地跑了。
待几人走远,苏横才道:“璇玑本来就不懂,你还糊弄她。”
“懂不懂这些琐事,不重要。”
“重不重要该由她自己来判断,哪是你说了算的。”
昊辰回过头,饱含深意的眼中似有月射寒霜,口吻坚决,不容置疑。
“她不必判断。”
又称雨道晴说不到一处去了,只能继续求同存异,苏横摇首叹息,走入人流如织,熙熙攘攘的街道。
无边浓云遮天暗,不敌火树星桥,宵夜如昼。
“天色已晚,还要逛集市?”
“我没用晚膳,饿了,你过午不食,我却没这个规矩。”
苏横站在灯火回晃处笑望昊辰,二分明月独独点缀他一身清冷孤高,虽言秀色可餐,但到底不能真正充饥,她向来务实。
夜市上欢声笑语叫卖吆喝此起彼伏,苏横穿过形形色色的行人,熟门熟路地寻到一处摊子。
“李叔,还是老样子。”
“好嘞,苏大夫。”
不同于其他摊子烟火气十足,燥热非凡,这个摊子没有生火,摆在拐角僻静处,时有清风,难得的幽凉。
没一会儿,摊主端来一盅瓷碗,碗中面色鲜碧若翡翠,芳香敌兰荪,加之冰水浸漂过,泛着一丝丝冷气。
昊辰道:“碧鲜俱照箸,经齿冷于雪。”
苏横讶然:“你这不食五谷的人,倒是见多识广,我若非有回义诊,刚好救了李叔的孩子,尚不知道槐叶冷淘这种小食。”
“这位仙长很面生,”摊主见昊辰一身少阳弟子装束,猜测道:“是少阳新入门的弟子?”
“不是。”昊辰言简意赅地否认。
“李叔,你别看他现在眼生,过不了多久便熟了。他呢,是我恒阳师伯的嫡传弟子,刚接管旭阳峰的事务,你们这一片的地租,以后都是要经他之手的。”
“原来是昊辰仙长,失敬失敬。”
一众摊主、店主都已经接到旭阳峰更换主事弟子的消息,可由于对昊辰知之甚少,本有些忐忑,好在他看起来虽面容冷淡,但面相良善,不似不易与的人。
摊主笑容满面:“昊辰仙长,可要试试小店的槐叶冷淘,以槐叶汁、甘菊汁和面,用冰水过汀,色香味俱全的解热佳品,整个少阳地界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他不饿,李叔你不用理他。”
摊主见昊辰没有反驳,更没有表态,只好给他端了杯清水。
“那苏大夫您慢用,两位有事再叫我。”
槐叶冷淘是素食,可浇头却是热油淋过的大荤之物,昊辰眉目间掠过极细极淡的不适,却强忍着没避开。
天界推崇无味至味,且神仙不食烟火,是以他对人间花样百出的调味手法、烹饪技艺都很不习惯,过早地修习辟谷术,除了减少这具血肉凡躯与生俱来的欲念,以利修行外,也是因有此故。
苏横拌好凉面,正准备大快朵颐,余光一瞥,昊辰在对面端坐如钟,不苟言笑,活像一尊庄严肃穆的神像。
两相对比,自己意欲风卷残云的样子,跟个蹲在神像前偷吃贡品的贼似的,顿觉食之无味,还噎得慌。
“你闻不惯荤腥味就先走,不必在此等我。”
“我带你出来,自要带你回去。”
“我有吉星,能出来就能回去。妖族隐藏在暗处,我若是遇上了算我倒霉,再者,你也不可能一辈子跟着我。”
昊辰一手搭在桌上,食指微一轻敲,无声否决。
苏横饥肠辘辘,见他坚持也不再多费口舌,刚要动筷,便闻得几声叽叽喳喳。
一只青鸟落在桌边,紧紧地盯着她,她眉峰一扬,紧紧地盯了回去,毫不退让。
须臾,又转念道:“算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能吃得了多少。”
她夹起一根凉面正欲分食,却见昊辰幻化出一块帕子,里面包裹着一小块茯苓凉糕。
“你也喜欢茯苓糕。”苏横说着,双瞳一亮,仿佛揪到了昊辰的小辫子,语气兴奋,“辟谷还随身携带糕点,你偷吃!”
昊辰暗运真力,将茯苓糕震碎,那青鸟也不畏人,直接跳上他掌心就食。
“我辟谷,所以五谷有余,以饲生灵。”
昊辰这话,直教苏横喉头哽了哽,好半晌才道:“又装得一本正经胡言乱道。”
“我从不戏言。”
苏横瞧着进食的青鸟若有所思,而后停箸坐到边上的长凳,挨着他凑近了些,低声问:“昊辰师兄,闲来无事,能否请教你几个问题?”
对她的靠近,昊辰面上不显,依旧是惯常的沉静,专注于喂青鸟,淡淡“嗯”了声。
“辟谷之术、过午不食、大道无情,好似都在突出一个重点,那便是‘无欲无求’。昊辰师兄,你觉得修仙,必须要克制欲望吗?”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道。”
“那修行本身算不算一种欲望?”
昊辰不假思索:“算。”
“同样是欲望,修行之欲就不用克制,不必日损?”
“不用。”
苏横思忖片刻,奇道:“以有欲之为,求无欲之道,岂非自相矛盾?”
“先以欲钩牵,后令入正道。”她皱了皱眉头,一副不解的模样,昊辰清冽的目光转向那碗槐叶冷淘,问道:“你用膳是为什么?”
“饿了就吃,哪里还有为什么。”
“不吃会怎样?”
“饿肚子……”她似乎有所瞭悟,迟疑道:“饿死?”
“求生算欲望?”
苏横一怔之下没说话,长睫轻颤,遮得眸中一点神采都迟滞了半分。
“用克制吗?”见她仍是怔忡不语,昊辰眼底并光明于列星,清辉轮转,“万物求生乃天地法则,修仙悟道则效法天地,既是天公地道,自然不必克制。”
苏横摇首而笑,总算找回了些知觉:“求生是本能,是一切的根基,但修仙不是。”
“神仙之道,以长生为本。得道成仙之后,最显而易见的不同就是长生,求长生,便不算求生?”
苏横眼色微微下沉,刹那间的恍惚,觉着自己好像差一点儿,就被昊辰的歪理邪说带沟里去了。
“照你这样说,为人和成仙岂非是一样的?若是如此,为何还要修炼法术,证道成仙?”
昊辰心知真正令她迷津者为何,索性直言道:“可以不修法术。”
苏横震惊到无以复加,蹭地一下站起来,桌上埋头吃食的青鸟受到惊吓,倏而振翅冲向漆黑天幕。
“你——少阳派首席大弟子,秘境守护者,你跟我说可以不修法术!”
“为何一定要修炼法术?”
“身为仙门弟子,要求仙问道,要降妖除魔,就必须修炼法术。”
昊辰掀起眼帘,投向她的眼神莫可名状,一言难尽。
苏横望进他双眼,墨玉般的瞳仁,黑得极致,黑得深邃,叫人看得清楚,却看不明白。
确定昊辰当真并非在戏言,她终于安静地坐了下来。
周遭湿气在逐渐冷却的夜色里凝结,随呼吸吐纳,渗入四肢百骸,游走奇经八脉,像一块铅云,沉甸甸地压着心口,挥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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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师妹,马上就要被师兄忽悠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