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之日，天地始交，万物并秀，初升的日光清明，透过窗棂的雕花间隙映入殿中，落在一道立如修竹，仪范清冷的颀长身影上。
“受师叔所托，问过苏横师妹有关修行一事，已有结果，前些日子诸事繁忙，一直未能有机会相告。”
苏横行至首阳峰偏殿外，本欲径自绕过，怎料里头传出昊辰的声音，并且提及自己，她一个机灵，猛地侧身贴到门后，屏息敛气，竖起耳朵细听。
“鹤鸣于九皋，可声闻于野，亦可声闻于天，引颈于何方，便声闻于何方。”
楚影红沉默许久，才道：“如此说来，她是志不在此。”
“各人禀赋不同，志向自然不同。”
“志向不同，不可勉强，只是来日她下山历练，未知能否经得起他山攻玉之石？”
“师妹非璞玉，无需他山之石磨砺。”
“这听上去可不像好话。”楚影红语调如故，没有动气的意思。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无以易之，以石击水，石落而水合。”
昊辰谈霏玉屑，飞花粲齿，清晰舒缓的声音，琅琅似金石璁珑，风吹玉振，苏横隔着殿门看不见他的样子，但依旧能够想象他说话时唇边微扬的笑意，是何等的从容自若，温文尔雅。
“这世间多的是不会术法的普通人，同样可以过得很好，影红师叔，关心则乱。”
“是啊，我们本也就是普通人，只是多了一层仙门弟子的身份，就总将自己看作不寻常。你说得对，是我关心则乱了，或许我也应该试着用平常心去对待此事。”
察觉到殿中有人举步出来，苏横赶紧往檐柱后面藏，待到足音远去，才缓缓退到到偏门边，望着师父离开的背影心有所思。
“帘窥壁听，非君子所为。”
苏横回过身，直视昊辰的目光，流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
“我若不偷听，尚不知师兄你临川知珠，慧眼独具。”
昊辰看着她足边影子，好整以暇道：“下次偷听，记得把尾巴藏好。”
“我的尾巴藏不藏无伤大雅，倒是师兄你，不与我事先通气，便摆出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在我师父面前信口胡诌，我可不是志不在修道习法，上善若水，以柔胜刚之人。”
阳光自上倾洒，越过门框淌入殿内，在地面投下一块方正亮色，与周遭的阴凉界限清晰，形成鲜明的对比。
昊辰站在灼灼朝霞中，眉梢眼角染上就一层暖融碎金。
“影红师叔以为是她教导方式出错，致使你学不了仙法，是以一直很自责。”
苏横笑容一滞，连带眸中光彩霎时凝结。
“我不清楚影红师叔以前为何这般想，但从今以后不会了。”
“师父从未与我说这些，居然会告诉你。”
“她不说，自是不希望你为此心有负担，勿辜负她一番苦心。”苏横颔首，昊辰注意到她手里拿着药，“是要去璇玑那儿，我同你一道去，她现下如何了？”
“没有大碍，很快就会醒来。”
八角门后一道长廊曲折牵出，青瓦覆顶，檐柱斑驳，通往首阳峰斋舍。
“昊辰师兄，我有件事想不明白。”
“你是想说轩辕派的事。”
“明知道轩辕派服食禁药投机取巧，此后四年，我们还要以轩辕派为首。”
“掌门以为离泽宫此次锐不可当，定能赢得比试，轩辕派即便服药，亦不会对赛事结果造成影响，而且轩辕派柱石掌门并未出席，为免贸然处置伤了两派和气，故而选择暂且存而不论……”
一声轻笑打断了昊辰的话，他不解地看过去，苏横笑得更欢了，似嘲似讽。
“掌门师伯身在仙门，竟不谙绝仁弃义之理。”
“你身在仙门，也未做到绝圣弃智。掌门师叔一贯无私成私，内存冲挹，认为有些时候退让半分，静观其变，不是坏事。”
“我虽不认同，但能明白按照掌门师伯的行事习惯，凡事都想要用温和的方式来妥善处理。”苏横停顿片刻，继而道：“邬童显然是不明白，他这一闹，落得个被各派缉拿，无处容身的下场，半点好处没捞到不说，还白白为他人做嫁衣，让石枫捡了个便宜。他当时若稍微冷静一点，结果不会如此。”
昊辰听她谈到邬童，不禁紧了紧眉：“欲望之于人，犹如逆风执炬，有烧手之患。”
“最可怕的是，逆风执炬的火不止烧自己，还可能烧及他人。直到璇玑出事，我才真正想明白，邬童一心想要有一番大做为，修为尽失远比打擂失败严重。
“以他的性子，若然得知真相，不知会发生什么，金丹回元丸在他手里是极大的隐患，所以当日，你一定要销毁证据，永绝后患。”苏横心有触动，难免感慨万千，“祸难生于邪心，诱于可欲，世间诸事一波才动万波随行，稍有行差踏错，就可能追悔莫及。”
“人无法得窥天机，预知来事，所做所为唯有依当下情况，度之往事，参之平素，决情而定疑，以正而治乱。”
非知之难，行之为难，苏横心中纷乱，犹疑不定，正是需要决情定疑，以正治乱的时候。
她深吸一口气：“说起来，离泽宫的禹少侠还真是可惜。”
“你可惜今次的簪花大会，最后选出了个名不副实的魁首也就罢了，禹司凤有何可惜？”
“明明离魁首仅一步之遥，结果却失之交臂，还不可惜么？”
“他自己都不珍惜，何须旁观者替他可惜。”
苏横瞧着他冷峻的侧脸，疑惑道：“你有些失望。”
昊辰几不可查地一哂，若风掠水面，转瞬便已敛了去。
“你修无情道的。”
苏横语速缓慢，说到此处莫名停住，像是忽然忘了自己要说的话，又像是被什么绊住了思绪。
昊辰望向她，她纤长的眼睫上，沾着朝霞拂过时留下的细碎光尘，熠熠生辉。
收到他的注视，苏横才续上未完的话：“是不是理解不了，禹少侠知晓璇玑六识不全，不懂情思，还是拚却付出，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因此怒其不争？”
昊辰默然，看她的眼神，带着一丝明显的生涩迟滞。
“你看不出来？”她掩唇一笑，“璇玑玉壶冰心，质若琉璃，禹少侠心向往之，此乃人之常情。”
昊辰仍是卒无一言，可这一刻，苏横觉得他较之方才更沉默了。
“觉着我说的都是些耳食之论，认为禹少侠是因为他连累璇玑受伤，为此深感愧疚，无心打擂才退赛？”
昊辰唇边抿起一道惯有的细微折痕，负手前行，不予理会。
“又不是寡言少语的人，别动不动不接我的话。”
“你想让我说什么？”
“我听闻恒阳师伯要收璇玑为徒，让她去旭阳峰修《无情诀》，多年来，师伯从无这般打算，忽而作此决定，是你的主意吧。所以，你希望璇玑断情绝爱，不涉男女之事。”
苏横抬眸端详他，眼波恰似春水融泄，带了点似是而非的漫不经心。
“就跟你一样，是不是？”
风过长阶，卷起回廊下几片荼蘼花瓣，一脉香气若甘露焉，萦绕在昊辰天青色的衣袍边，欲去还留。
见他答不出口，苏横粲然一笑，满脸高深莫测：“走吧。”
璇玑房内，玲珑和钟敏言一如既往守在床边，苏横号完脉，才发觉向来对璇玑寸步不离，比所有人都上心的禹司凤竟然不在。
她眼尾微挑，唇角半弯，提笔记录医案，随口询问：“禹少侠怎么没来，离泽宫的弟子是都回去了？”
玲珑替璇玑掖了掖被角，道：“他一早来过，但今日确实要启程回离泽宫，又匆匆忙忙地走了。”
“今日启程啊，什么时辰？”
“这倒是忘记问了。”
“昊辰师兄，你肯定知道。”
昊辰道：“怎么，你要去给君晏如送行？”
“是啊，相识一场，也算有些情谊，送行是应该的。”
“你跟他，能有何情谊？”
“在观鱼水榭同席赏景的情谊呀，”苏横眉眼盈盈，笑道：“那天你也在的，簪花大会结束，你还这么早来首阳峰，定然也是为了去送行。”
“我同他没有任何情谊，奉命前往送行，只是出于门派礼节。”不待苏横回应，昊辰又道：“既然璇玑无恙，你是时候该回旭阳峰将藏书阁的事处理好，此事拖延多日，你预备等到何时？”
昊辰语气生硬得不像话，和平时的温文尔雅截然不同。
玲珑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两眼一眯，悄悄扯了扯钟敏言的衣袖，在一种古怪的兴奋中沉默着，钟敏言看了她一眼，不明所以。
“我这几日都有去藏书阁，送行用不了多长时间。”
“你非要去是吗？”
苏横没回答，只无端有些拘谨地注目凝视他。
“巳时。”
昊辰说罢绝尘而去，屋外叶底新蝉声渐起，枝上蔷薇红欲透。
初夏的阳光，亮得过分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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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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