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过后的村庄房倾屋塌,壁陷楹沦,满目残垣断壁,尺椽片瓦,弥漫着一股腐朽刺鼻的气味。
昊辰站在处处灼痕的焦土上环顾四野,依照燃烧痕迹,村庄中心位置损毁相对较轻,由此可以判断大火是从外向内聚拢。
这和之前收到的消息不同,并非县衙的火势蔓延至此,否则就应该是从靠近县衙的东边,一路烧到西边,如此当是西边损毁最轻。
由于车马芝比御剑术更快,苏横是第一个到达荆溪镇的,已找县衙了解过具体情况。
几个逃出生天的百姓,确实都居住在村子最外边。
据他们说,当天听到几声奇怪的叫声,像狗吠,被吵醒后就看到这火如同天降,初始便凶猛异常,迅速连成一片火海,沾之即全身焚烧而死,全然不似寻常火情,没有扑灭的可能,直到村子被烧光,火才停下来。
“县衙的火被扑灭,除县宰一家外,没有累及周围民房和百姓。”昊辰忖度道:“由此可见,两场火只是发生的时间相近,未必有直接的关系。”
“这村子占地说小不小,在村子外围纵火,不给人逃跑的机会,连尸骨都烧没了,绝非普通人力可以办到。”和阳长老精神渊箸,眉心紧蹙,说话间抬袖施法,查探还未完全烧毁的房梁木,惊道:“有灵力痕迹!”
苏横问:“是妖吗?”
“不是妖力。”
“会不会是某种法器,法器自身携带的灵力残留在此。”
昊辰道:“这世间属火的法器不在少数,诸如烈焰弓,吐火珠,金乌炼日环等,都有可能带来这般严重的火情。”
和阳长老心下不解:“若是动用此等法器,烧毁普通村落是何用意?”
“荆溪镇虽地处内陆,而今又是盛夏,但是出奇的潮润。”韦杭掩着鼻,从一旁的废墟中走来,道:“这里又热又闷又湿,东西腐败得快,气味实在难闻。和阳师伯,我能不能去外边的起火点瞧瞧?”
“起火处烧得最严重,却也是最有可能留下线索的地方,”昊辰提议道:“和阳师叔,不如分头去查探。”
和阳长老点头安排:“韦杭去西边,昊辰、阿横你们两个去东边,青阳峰弟子分做两批去南北边,旭阳峰的留心看看有没有敏学他们踪迹。”
“是!”
“端清,”苏横唤住端清,“我去找敏学,你和昊辰师兄去东边吧。”
端清一喜,凑到她耳边,悄声道:“阿横,你可真好。”
发现端清会错意,苏横忙否认:“我不是,我只是……哼,找人要紧,端砚,我们走吧。”
村子东边临近县衙,昊辰一并前往查探,两地中间虽有火烧痕迹,但不足以让火势连接。
沿着漫长的起火线仔细搜寻,发觉灰烬里有些奇怪的碎石,幽幽泛着蓝光,昊辰刚要捡起查看,一阵风吹来,碎石被吹成粉墨,瞬息消散不见。
他停足县碑前,石碑的背光处潮得沁出了几滴水珠,那股同废墟上一样的臭味,充斥在鼻端,浓郁到不可忽视。
这并非人或者牲畜被大火焚烧后留下的气味,之前在县衙,他未闻到相同的味道。
碎石……臭味……
看似毫不相干,却出现在一处,会是什么?
昊辰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暂且按住纷乱的疑惑,打算再探其他。
调整思绪时无意一瞥,却见身旁古朴陈旧的石碑上,一双手透过虚无缥缈的影子,小心翼翼地想要触碰他在风中飞舞的冠带。
风暖云淡,日高影重,猝不及防意识到这个动作背后,端清那些潜藏于心,未及言表的心思,他蓦地转过身去,目光凛冽,形容肃穆。
端清始料未及,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掩饰般理了理凌乱的长发,不知所从。
“师兄,你、你发现什么了吗?”
昊辰看着她,神色不虞:“去县衙问问,他们有没有捡到一些泛着蓝光的碎石,如果没有,就去起火点附近找。”
“好,我这就去。”
县衙和村子都已去过,整个事件里,信件提及的只剩下县衙吴姓书吏家尚未查探。
因传闻吴书吏的妻子是妖物,加之二人灾后失踪,更有流言称两场大火皆因他们而起,吴宅被打砸得厉害,好在有衙役及时阻拦,才没让百姓为泄愤而将吴宅也付之一炬。
推开吴宅大门,入目是根半人高的树桩,上面拴着根狗链,一个食盆被踢翻在侧,散落些许饭菜残渣。
昊辰寸隙不落扫视过狗窝附近,树桩旁的杂草中隐约夹杂着几根黑色毛发,他走近细看,日光下,毛发流溢出细微的幽蓝色彩,与那迎风而散的碎石如出一辙。
主屋内一地狼藉,被掀翻的桌椅,砸碎的瓷片层层掩盖,几处深嵌在木柱的划痕,透着打斗的痕迹。
一路搜寻得来细微的线索,在昊辰心里隐约构建起一个模糊的猜想。
他右掌翻覆,猛地向下一推,祭出一道法诀,金光震荡,一瞬席卷整座吴宅。
这间屋子,来过凶兽!
正在此时,端砚同苏横从屋外进来:“师兄,我们刚问了一圈,敏学几个最后被人见到就在这周边。”
“这房子留有灵力打斗过的痕迹,他们应是追踪可疑之物行迹至此,遭到了袭击。”
“师兄!”端清跑进来,摊开手道:“师兄你看,真有这种怪石头。”
昊辰从端清手中拿过一块闪着幽蓝光泽的石头,已无灵力残存。
“雷斧楔石,果然是祸斗。”
端砚几乎是昊辰话音刚落就接口道:“《原化记》上有载:祸斗,状如黑犬而食火,粪复为火。半夜叫醒村民的狗吠声,莫非就是祸斗的叫声?”
端清嘴角一抽:“也就是说,村子里味道这么重,是因为祸斗粪之于地而起火?”
苏横疑道:“可和阳师伯认为,大火非妖力所致。”
“祸斗不是妖,他是雷神部下仙兽。雷车巡游时,雷神的残留法力会凝结成雷斧楔石,祸斗最喜跟在雷车后头捡拾。他生性暴烈,曾多次引发天火焚城,因而被削去大部分法力,却在押入雷部大牢受刑时逃逸,不想竟是逃到了人间。”
苏横蹙眉道:“天界也会教出这种草菅人命的祸害,还看管不严,教它逃下界来,为祸人间。”
昊辰无言以对,他虽大概知晓情况,但祸斗一案不足以令他费心过问,是以不清楚全部的来龙去脉。
“雷斧楔石触之即燃,落地成火。这颗已经没用了,县衙的火由此而来,所以县衙没有气味。而村子里虽有雷斧楔石助力,但火势能如此严峻,一发不可收拾,是祸斗亲自为之。那里的雷斧楔石被祸斗携带法力的大火灼烧后,成了现在被风一吹就散的模样。”
经昊辰这一分析,端清心忧如焚:“祸斗这家伙生性如此凶残,一把火烧死这么多人,连灰都没留下。敏学他们若是遇上祸斗,岂不是凶多吉少!”
苏横道:“昊辰师兄,你对祸斗的来历很了解,可知如何寻它出来?”
昊辰回看院落里的狗窝,推测道:“它曾被当成狗栓养在此,以它暴烈的脾性能甘愿如此,只能说明这间屋舍对它而言有特殊之处,这应当就是敏学几个到此后失踪的原因。”
吴宅除了院落,只有前厅与两间房,其中一间为书房,从外观看是再普通不过的民房。
昊辰决定分头查看,在看到端清抬脚就要跟上自己的瞬间,当即道:“书房交给我,你们留在外面。”
他说完转身便走,拐过一道弯,推开书房大门,身后还是传来一阵足音。
“昊辰师兄!”苏横追了上来,在他开口前赶紧阐明来意,“我是有事问你。”
“何事?”
苏横绕过他,先一步进入书房,才道:“就是端悫的事儿,你查清楚了吗?”
昊辰目下微阖,跟着进去:“那日镇上书斋有品笔大会,他流连忘返,误了归时,又因在大会上相中上等毫笔,超了采买文房四宝的定数,致账目核对不上,未及补漏,故而不敢直言。”
苏横心头一宽:“竟是如此。”
“查明镜使的身份没有任何进度,你倒还松了口气。”
“我是想揪出镜使,为此怀疑过身边所有人,但我并不希望镜使是他们中间任何一个。”
书房里头宛如被洗劫般杂乱,公文案牍扔了一地,昊辰随意打开一册,吴书吏是县衙承办文书的吏员,名叫吴堪。
公文中记录的是近期发生的几桩婴孩失踪案件,他注意到这些失踪婴孩的生辰八字,日柱天干皆为壬或癸。
说明他们无一例外,全都是“水命”。
昊辰眉心一沉,荆溪镇的气候潮湿到反常,疑似水行灵气出现问题……
“昊辰师兄,你看!”
苏横翻出一柄刻有“诛邪镇厄”四字的长剑,剑刃遭器物砸出了几个崭新的豁口,还未以法器炼化命剑的少阳弟子,都会佩这样一柄利剑防身。
“看来敏学他们不仅来过书房,还曾在此与人动手。”
昊辰四下查看,想要找出更多蛛丝马迹,目光却被墙上一副挂得歪歪斜斜,将落未落的画所吸引。
九霄云重,暗无天日,道道枷锁横贯长空,一道闪电在重重浓雾背后,蓄势待发,几欲冲破桎梏。
无声之诗,静谧深沉又动人心魄。
苏横见昊辰盯着画不放,便上前扶正,画上面有题字,写的是:群邪滋盛,世道混杂,负屈衔……后面的字被污渍遮盖,已辨识不清。
“这吴书吏似有含冤莫白之事,结合画意与半副题词,他含冤挣扎,但无法驱散这弥天大夜,唯有借字画倾诉。”
昊辰手指拂过污损处,仔细辨认:“落款‘吴白氏’,非吴堪。”
“吴白氏好像是吴书吏的妻子,”苏横沉吟道:“或许是指坊间传她为妖物所化,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谣言犹如锁链加身,她无力辩驳与反抗,所以有感而作?”
“吴夫人的画风、字体,皆劲健有力,不似一般女子秀丽柔和,所谓画如其心,字如其人,我倒觉得她心性坚毅,不像是会将冤屈诉之字画,做这等无用功的人。”
“以字画排遣心绪,怎么能算无用功?”
“处理事情的关键在于动中窾要,拔本塞源,写字作画悬挂房中,就解决坊间传言而言,本就徒劳无益。”
“并非所有人都有本事解决自身困境,也有许多人心思敏锐细腻,但对世事又无能为力,假于物排解心事,未必不是重要的。”
说话间,苏横抬袖抚平画上折痕,想将其悬挂端正,指尖刚触碰到画轴,画上雷电倏然亮起一道刺目光芒,极速向周围四射开来。
书房景象犹如褪色一般渐次消散,视野被一片有而若无,实而若虚之像所取代。
磷火森森,鬼灯如漆,黑色布幔绘着一只只苍白骷髅,在半空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凄凄古血生铜花,无数血色符文在脚下如血藤疯狂滋生,向黑暗中无限延伸,张牙舞爪,鲜活诡异。
一条阴森甬道乍然出现眼前,两侧各有三座一人高的巨型人眼烛台,蜡烛从高处滴落,形成红色血泪,在地上发出阵阵尖锐的吞噬声。
每根蜡烛上方悬浮着一个黑色立体方块,六个面都被分割成均等的三十六个小方块,镌刻不同的血色图案。
苏横惊讶道:“这里是画……画中界?”
“以物为界,另辟异境,此为辟境术,一种极为高深的天界法术。”
“天界的法术,是祸斗所为。”
“这些人眼烛台,与栾妖丢失的那只,除了大小,样式、符文,以及骨木镶嵌的方式都是相同的。”
也就是说,身为仙兽的祸斗,竟与孽镜的妖族相关。
苏横匆忙回头看来时路,惟余无尽虚空,她平生最怕连累他人,困在此等境地,难免惴惴不安。
“既来之,则安之,”昊辰温言道:“或许敏学他们就是陷在此地,正好可以带他们一起离开,焉知非福。走吧,去前面看看。”
“嗯。”
二人刚踏上甬道,烛台上的黑色方块立时疯狂转动起来,光影随着步伐向前移动,走不过二十步,一道望之不尽,严丝合缝的高墙赫然耸立,挡住前方去路。
高墙最中间的部分向内凹陷,空出的空间里悬有一个中型四方块,被分割出来的无数小方块,正在不间断自旋。
苏横左右探察,这堵墙没有尽头,两侧皆是虚无,而他们适才走过的路同样已经消失不见。
她近来学习奇门术数,知晓大多数的阵法都会存在迷惑人心的障眼法,看似无穷无尽,实则原地打转,除非能够找到破解的方法,否则便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和人眼烛台上面那六个是一样的,它挡在这里,如此显眼,就像是在提醒我们,它是开启机关的钥匙。”
昊辰沉默地看着不断自行转动的黑色方块,六个面,每面划为三十六块,共计一百五十二个小方块,两百一十六个图案。
“酆山铭咒,摄召六天,赤书符命,迎魔送鬼——修罗魔族的罗酆六天密钥。”
昊辰抬指施法,隔空转动方块,开始拼凑六个完整的魔纹图案。
“罗酆六天宫,一曰纣绝阴天宫,主贪念;二曰泰煞谅事宫,主嗔心;三曰明辰耐犯宫,主愚痴;四曰怙照罪气宫,主憎恶;五曰宗灵七非宫,主傲慢;六曰敢司连苑宫,主多疑……贪嗔痴,憎慢疑,人欲常念,恶业生起,心即惑著,皆死其中!”
昊辰的声音落下,寂静的画中界里,忽然响起一道沉闷的关捩开合声。
高墙由上及下罅发一条缝隙,光线从黑暗中伴着阵阵腥风透出来,大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朝两侧缓缓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