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辰刚踏出小阳峰庭院，就有弟子相告，掌门命他前往首阳堂。
褚磊面带忧色，在首阳堂大厅里来回徘徊，堂下的和阳长老手持一份书信，亦是面色凝重。
“见过掌门师叔，和阳师叔。”
和阳长老将书信给他，道：“看过再说。”
书信的内容不多，说的是天降大火，致使义兴县府衙付之一炬，火势蔓延，累及附近村庄化为灰烬。
“据当地百姓称，出事前曾有传闻，说县衙一吴姓书吏之妻，乃妖物所化，火灾之后，他夫妇二人不见踪影。”褚磊叹息，花白的胡子簌簌抖动，“义兴县离少阳不远，接到消息后，我当即遣了几名弟子过去查看情况，岂料他们到义兴县不久，竟都与师门失去了联系。”
“火灾能解释为近来天干物燥引发的意外，但既有妖孽出没的传闻，又有仙门弟子失踪的事实，必有蹊跷之处。”昊辰合上书信，问道：“掌门命我前来，是要我去义兴县查探究竟，寻回失踪的几位师弟师妹？”
“此事已交由你和阳师叔处理，是他要你一道前去义兴县。”
和阳长老道：“你若同意，我会去跟恒阳师兄请示。”
“弟子愿往。”
“嗯，他们几个失踪，只怕遭遇不测，所以除你之外，小阳峰也会有弟子一同前往。”
“小阳峰的弟子？”
“是我。”人未至，声先到，韦杭从门外跨进来，拱手行礼，“弟子丹房出了点事，以至来迟些许，还请两位师伯见谅。”
和阳长老道：“无妨，昊辰清楚情况，让他同你细说，义兴县之行是一次难得的历练机会，你们各自回去安排妥当，想好打算带什么人一起去，明日辰时，山门汇合。”
“是。”
韦杭拿着书信，紧随昊辰之后边走边看，忽道：“要打架，这不适合我。昊辰师兄，劳你多带两个法力高强的帮手，千万别指望我们小阳峰冲锋陷阵，至少我是绝对不会出手的。”
昊辰回首看去，韦杭正好踏出大门，衣物滑动露出腰间悬挂的一根竹笛，匆匆一眼，他就知这笛子绝非普通乐器。
“观你走路姿态，气息吐纳，”他略带深意道：“你法力不低。”
“法力高低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一名大夫，斯文人，不干打打杀杀的事，更不敢为天下先，平生最不喜打妖怪，出风头。”
仙门弟子说出“打妖怪，出风头”这种话，极为讽刺。
昊辰蹙眉：“不敢为天下先，故能为成器长，乃无私奉献，不与人争之意，怎么到你口中，就成了退缩保守？”
“多谢师兄赐教，”韦杭笑着，将道谢之言说得无比敷衍，“但言人人殊，莫衷一是，我可以有自己的见解。”
“你的见解便是曲解。”
“我是不理解老子，所有见解都只能是曲解，不过我还算了解自己。”
“是吗？你决意遇事退缩，不为人先，那拜入仙门，修炼法术是为了什么？”
“师兄你这问题问得，跟入门试炼时，长老们所言相差无几。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当年是如何回答了，但可以肯定的是，绝非你想要听到的——为除魔卫道，以求修炼成仙。人族，少说也有千年，不曾有新的地祇诞生了吧。上次有人成仙，起码得追溯到神魔大战。”
“照你的意思，求仙问道，得成正果，实为空花阳焰，不切实际之事。”
“我说错了吗？如今非洪荒之世，自玄帝斩断天梯建木后，三界泾渭分明。人界无仙无清气，产生的浊气唯靠天界让乾坤二气流通，勉强宣泄，才得以生存。
“天人两界的灵气早已失衡，除非遇见如神魔大战那般的惊世大劫，因缘际会下功德圆满，否则，就人间这点受浊气挤压的稀薄灵气，何以支撑凡人寿数，至修成位列仙班所需的一万一千五百二十德？”
不愿修仙的昊辰见得多了，但像韦杭这般意识到天地灵气失衡，致使凡人难以成仙的，还是第一次见。
韦杭说话不甚中听，但极具慧根。
“损天地，以肥己，灵气因凡人修炼被不断消耗，先辈们成不了仙，我们往后只会更加困难。所以我修道习法，能在这危机四伏的世道自保就已满足，从不奢望飞升天界，位列仙班，自然就没必要做什么舍己为人的大英雄，积什么极天际地的大功德。”
人间近千年来无人成仙是事实不错，然修炼修心，积善成德，小善虽微，却是心性淬炼之根基，若以善小不足以成仙为由轻慢无为，失却抱朴守真，难养厚德，此等心境昊辰无法认同。
“既然你这么说了，倘若在义兴县遇见妖物，面对世情险恶，我会指引它们去找你，届时你可要好好动手自保。”
“昊辰师兄真会说笑。”
“我不跟人说笑。”
韦杭挑了挑眉，真假难辨的笑意从唇角漾及全脸，口吻幽凉地哎呀一声：“我忽然有些期待，期待看师兄遇事，是挺身而出，还是祸水东引。”
昊辰没有立刻开口，唯有一道凌厉的目光，直直锁向韦杭，眼底冰封层层叠进，片刻沉默所蕴含的压迫力，比任何激烈言辞都更具锋芒。
“我也期待，看到你手上的自保功夫，到底有几分。”
旭阳峰门下的弟子中，除了璇玑，昊辰最看好的便是端清，资质超群，勤勉自律，故此去义兴县，端清是他的首选之人。
再有则是端砚，自打卸下管理藏书阁之任，镞砺括羽，进步神速。
端砚拜师少阳后，少有下山，因而兴奋不已：“我听说义兴县的荆溪镇产有一种白龙鱼，食之对修行大有裨益，这次去正好可以一辩真伪。”
“事还没办完，你倒先想着吃。”端清轻嗤。
“那也不耽误啊。”
“懒得和你说，”对于能和昊辰一起下山除妖，端清无疑是欢喜的，“师兄，除了我们三个，还有别人吗？”
“和阳师叔、韦杭，其他人我不清楚。”
“韦杭？和阳师叔真是慧眼识人，小阳峰那么多弟子知道要带韦杭一起去。”
昊辰正在提笔写字，听到此不禁停笔抬眸。
“此话怎讲？”
“韦杭这人吧……”端清脸上浮现一抹追思，道：“师兄，你别看他总说自己是个大夫，一双手只会治病救人，不会动武除妖，碰上妖怪还喜欢躲在人后，一天到晚把‘斯文人’挂在嘴边。可是，先前有次我同一起他下山，见他出手，射石饮羽，勇力过人，他的法力在我们这一辈弟子中，绝对是佼佼者。”
端砚道：“平素可完全看不出来。”
“是啊，我还说他要是参加簪花大会，肯定能为少阳拔得头筹。不过那都两三年前的事了，后来我没再见过，也没听谁说起过他出手。他似乎是真的不喜欢动武，当初跟他提参加大会，比武夺魁一事，他就让我闭嘴，警告我再多说一句，以后受伤不给我治。”
昊辰沉眉有思：“世人大多藏拙，以免露怯于人，他却反其道行之，偏要葆光韬晦，收敛锐气。”
“说起来，韦杭是挺奇怪的，”端砚眼中闪过一丝端倪，道：“我在书上看到过，他养的那只灵兽鹿蜀，是个顶厉害的妖兽，可结契后，韦杭什么吩咐都没有，整日让它站在树上，对着太阳、月亮唱歌。”
“那是因为韦杭喜欢听，喜欢唱，我听阿横说，她不开心的时候，韦杭就会教她唱歌娱己，说是仙乐抚人心。”
“不可能吧，他们两个见面就吵得不可开交，关系差得吹弹可破，而且苏横师妹从不叫韦杭‘师兄’。”
“什么‘吹弹可破’，乱七八糟的，至于叫‘师兄’，你听阿横叫过谁？”
端砚愣了下，无声看向昊辰。
端清被无形一噎，遂道：“总之他们两个肝胆楚越是现在，以前不这样……”
正说着，屋外毫无预兆地响起一阵泛商流羽的乐声，音色清震如握绿筠，如临明泉，曲调高雅庄重，疏朗有节，闻之令人倍感愉悦。
昊辰起身推开窗，房前满地清阴匝，回风落景，水流漱石。
纤巧素洁的指尖拈着一片竹叶，拉紧叶刃，正面横贴于下唇吹动，一曲林籁泉韵，气韵空灵，不假雕饰。
端砚含宫咀徵，曲终尚沉浸其中付能自拔，一旁的端清笑问：“阿横，你很少来旭阳峰斋舍，这是什么曲子，衔叶而啸都能这么好听。”
清溪在侧，绿竹如箦，苏横回眸看过来，含着盈盈笑意的眸光，不偏不倚地定格在昊辰身上。
“你问昊辰师兄啊。”
端清十分好学：“师兄知道是什么曲子？”
昊辰隔着窗牗注视林中人，涓涓细流淌过她裙边，被迎风摇曳的竹影，分割成一片片支离破碎的水光，映得她的脸一半清晰，一半模糊。
晃晃悠悠，不过虚妄。
见昊辰对自己的提问听而不闻，只发怔般地盯着窗外小竹林，端清忍不住唤道：“师兄？”
“你们都先回去准备，明日准时汇合。”
“是。”
待他二人离开，苏横才缓步走进书房，在这短短几步距离中，将手里竹叶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又一遍。
“怎么不说话，大老远跑来旭阳峰，就为吹一首曲子？”
“你觉得好听吗？”
昊辰打开一份经折，眼也未抬：“你自己觉得好听就行。”
“那不行，同声相应，才可同气相求。”
“五音令人耳聋，我不懂乐理，无法相感。”
“真的？”苏横明显不太信。
自然是假的。
事实上，他不仅懂乐理，而且造诣极深，更懂她的心思，一听便知她曲中有真意。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诚然，《淇奥》非表达倾慕之作，但它以竹起兴，赞颂却是人，由外貌到才华，从修养到品性，无一不是至高赞誉。
一叶吹彻淇篁意，半声已带水云深，以诗入曲，以曲吟诗，用委婉方式，道直白情愫，是她千年未改的习惯。
他原以为自己在小阳峰，已经同她说清楚了。
昊辰抬首，正欲开口，却被她抢先一步制止：“你不许说话！”
微启欲言的双唇，被苏横带着点蛮横的气势压下去，些许惊讶很快沉淀成无奈，昊辰缓缓闭上嘴，把话悉数咽了回去。
苏横见他真的听话噤了声，不禁目泛笑意，将一只药瓶端端正正摆到他面前。
“你刚走得太急，忘记拿药了。这是灵枢固金散，金主收敛，稳固经络枢纽，确保你在灵气运转周天时，绝对不会有经脉寸断的危机，一日三次，兑水服用。至于疏通气血，我还需要些时日。”
昊辰看着药瓶上的“灵枢”二字，长睫轻颤，无声收入袖中。
“方才听你们谈话，明日准时汇合，要出门？”话音落了片刻，昊辰依旧严守规矩，一言不发，她气焰霎时矮了半截，道：“干嘛不回答我？”
“我又能说话了？”
“你这不是在说么。”
“要去一趟义兴县。”
“敏学还没回来，怎么你也要去，是那里发生大事，还是敏学他们出什么事了？”
昊辰察她神色微变，且语气担忧，忖道：“这般担心，敏学是你的病人？鹿台镇回来那日，你熬养神芝是为了给他治病疗伤，所以他才会放你进地牢见天狗，而非你趁他不注意，自己溜进去。”
“这种事你别这么大声说。”苏横满脸谨慎，门外院子里还有不少弟子在修炼，低声道：“传到和阳师伯耳中，没我和敏学好果子吃。”
昊辰不在意外面有人，尽管他闭关归来不久，但这点基本的御人之能尚且具备。
“放心，他们不会听，就算真听到也不会多言。”
“那义兴县？”
“敏学几个在义兴县，全部同师门失去联系，已有多日。”
苏横略作迟疑：“我能不能去？”
“传闻义兴县有妖物出没，乃阽危之地，莫搅这趟浑水。”
“可我想去。”
“敏学是何病情未愈，令你如此挂怀，甚至明知是险地，还想去找他。”
“算了，我去也帮不上忙，先回小阳峰。”
苏横快步走到门口，昊辰的声音从后传来：“你是打算去找端清，还是端砚？”
“你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能。”
苏横停靠门边，搭在门框上的手微微收紧：“敏学具体病症如何，没他同意，我不能随便说与你听。但可以告诉你的是，他的医案虽提要钩玄仅寥寥数字，却让我多年来束手无策。我也曾问过亭奴……”
察觉昊辰看过来，她收住脱口而出的话，转而道：“只能帮他延缓、减少病发，病情无法根治，便不能离开药物。他在义兴县失踪数日，多半遇见意外，出现断药的可能性极大，情况会很危险。”
“你去就不危险？”
“你不让我去，更危险。”
苏横不假思索，把偷偷跟去说得像是含糊不清，又像是明火执仗。
昊辰手一翻，合上文书，指尖顺势轻扣在封面上。
“我有个条件，不管你探听到什么线索，都不许擅自行动，一切等我到后再说。”
“好。”
“义兴县荆溪镇，明日辰时出发。”
“多谢师兄，我去收拾行李。”
昊辰目送她离开，收回的视线定格在被她遗忘于几案的竹叶上，目光胶着反复端详，全然沉浸其中，仿佛能从中看出一方全新的山水洞天，隔绝了众生，独独余他一人。
轮回井一事，他曾无比愤怒，恼她坚持了这么久，最后时刻功亏一篑，辜负她自己的百折不挠，也辜负他的良苦用心。
但就如司命所言，或许她也有难言之隐。
事已至此，无论原因为何，他都只望一切劫难可以就此终结。
然而，柏麟的无意，是灵枢的劫，昊辰的有心，又是否真的会成为苏横的劫？
他明道若昧，惟恍惟惚，竟彷徨到不能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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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韦杭的嘴，拓展一下世界观，将来有用。
开个打怪小副本，给名侦探昊辰提供点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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