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七月临近,天气越发炎热,太阳横空,火云罩顶,屋顶的瓦片犹如片片火龙鳞甲。
小阳峰庭院一角,木质支架纵横搭建,葡萄藤顺着支架攀援而上,根蒂蟠虬,龙须围绕,阴阴一架绀云凉,袅袅千丝翠蔓长。
一颗颗紫玉乳圆,晶莹凝浆的葡萄,在风中仿若明珠巧缀,玛瑙轻悬。
垂挂的藤蔓被掀开,昊辰一袭青衣应约而至,却见苏横怀抱一只包袱,正一脸戒备地看着对面手持花篮的端清,身旁的小火炉熬煮一副方子,热意蒸腾,气氛莫名焦灼。
端清大约未料到会在小阳峰遇见他,脸上划过一抹窘迫,施礼道:“师兄。”
昊辰颔首致意:“后日重新校考法咒,你准备得如何?”
端清神色瞬间紧绷起来:“引、引雷咒和落雷咒尚可,但风雷咒……师兄,我不是在偷懒,只是有点事来请教阿横,马上就回去练习。”
“不必紧张,我并非来责问你,你素日刻苦,时常秉烛习之,我皆看在眼中。”
端清懊恼:“学如不及,犹恐失之。”
“就算如此,也需记得动静相济,劳逸相合,”昊辰和煦浅笑,温文尔雅,“既得浮生半日,不如登高、临水,察风之灵动,体风之迅疾,风雷咒之奥义……”
“是风雷相辅相盈!”昊辰言犹未尽,端清连忙应声回答。
“去吧。”
“多谢师兄。”
昊辰转过身,苏横已然落座,单手撑额角斜倚桌边,来来回回地数着藤架上结着的几串葡萄,累累圆影交叠在她眼底,映出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你今日十分安静。”
“我平时很吵吗?”
“是没这么安静。”
“哼,你们师兄师妹相谈甚冾,我又不懂什么风啊雷啊、山啊水啊,”苏横瞟了他一眼,慢悠悠道:“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昊辰听她语气古怪,似心情不好,眉宇染上几分疑惑,淡声道:“那便说些你懂的。”
说着,他卷起袖子将手放在赤晶脉枕上,许是日头正盛,脉枕被晒得太久,一股热意直钻手腕,他被烫得微一挣扎,随即又重新放上去。
苏横四下环顾,警惕道:“你不想被长老们发现,还敢这般正大光明让我诊脉。”
昊辰笑得君子坦荡荡:“你是大夫,诊脉结果如何,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你能大方煎药,我又何须遮掩?”
苏横也是无可奈何,三指轻触他腕间脉搏,体察脉象变化。
“任脉如坠千钧,丹田暗涌寒障,气血困滞脏腑,堵塞经络,都这样了你还不当回事。”
“纤芥之疾而已,没必要小题大做。”
“纤芥之疾?小题大做?气血内困,阻碍周天运转,道基越稳固,修为越高深,强行冲开气血就越危险。以你的修为,每次运功定然都如万千寒刃搅动,有经脉寸断之危。就算你不担心,但每每发作,你不会觉得疼吗?”
昊辰若无其事:“尚能忍受。”
苏横听不得他这话,取过放置一旁的金针,径自起身道:“走,跟我去边上那间耳房。”
“做什么?”
“施针。”
“何处?”
“冲脉诸穴。”
昊辰一愣,断然拒绝:“不可!”
“冲脉者,五脏之海也,六腑皆禀焉,最能调节十二经气血。”
“我知道冲脉是血海。”
“药曰神圣,针曰工巧,桴鼓相应,犹拔刺雪污,我最擅针法,‘神针七篇’绝非浪得虚名。”苏横眉梢一扬,道:“这次你打算用什么理由拒绝?”
“没有理由,我说不可就不可。”
“说好你得听我的。”
“我没答应过。”
昊辰坐于椅上,背脊挺得笔直,沉静的姿态透出一股凛然端正之色,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你怕金针度穴?不可能,在鸣泉涧,你是主动让我施针的。”
苏横走到昊辰身边,靠在桌沿边,认真打量起他这副正襟危坐的形容,片刻后,不可思议地笑了起来。
漏进葡萄架的阳光太过刺目,昊辰眉眼不由微敛下压,看她的眼神莫可名状。
“哪有病人在大夫面前讲究这个的。”苏横脸上笑意甚浓,“还以为你是无懈可击的,可算被我寻到弱点,这样的话,我就可以——”
她拉长尾音,左手忽地撑住桌面欺身凑近,眸光炯然以明,一眨不眨地逼视他,声音轻缓而坚定。
“威胁你!”
昊辰回视她近在咫尺的容颜,日光倾洒,映得她两颊雪色生绯,霞晕顺着白皙的脖颈漫染,没入青红叠翠的襟口。
这般浓烈鲜亮,出挑大胆的配色,寻常人难以驾驭,偏她穿出惊心动魄,咄咄逼人的灼灼锋芒。
百叠褶裙如流云舒展,轻盈衣袂似蝶翅翩跹,金线绣织的炙焰纹随风若隐若现。
夏日里最明媚动人的色彩,教她尽数裁作身上的绮罗,每一处细节都似妙笔勾画,精巧得恰到好处。
女为己悦者容。
司命日前夜里说过的话,言犹在耳,昊辰心底百端交集,缄默不言,神情俨然以庄。
苏横噗嗤一笑,束贝含犀:“逃避校考!”
昊辰眼中掠过一丝异样神采,解释不清是何种滋味品在心头,下一刻,一册典籍出现在他手中,竖立于二人中间,刚好挡住她的视线。
“第六篇。”
“《风后奇门》。”
风后,上古最擅奇门阵法的神祇,苏横瞬间来了精神,连忙翻到第六篇。
“气者,天地之灵,万物之精也……是《黄帝内经》。开篇援引医经,这个阵法初时就是用来救人的?”
“创此阵者是名大夫。”
“没听说风后大神学医。”苏横不甚确定地问:“你这么简单就给我,不先考考我?”
“不用,区区几日,我知道你还没看完典籍,但你与其他人不同,没必要用校考来约束。”
“有何不同?”她笑吟吟道:“上次你明明说要先考过我的课业。”
“先前要考,是循门规旧例,资质鲁钝者,以苦学补拙;生性懒怠者,以考校促勤;心浮气躁者,以规矩束行。如今知你天资聪颖,好学求进,且能沉心静气,耐性钻研,自然无需多此一举。”
苏横以书抵颚,摇首道:“顺序不对,能让你判定我在阵法上天资聪颖,而且有在耐性钻研的时机,应该比……”
“治学与旁的无关,”昊辰果断打断她敏锐的质疑,说话的语气一如既往的从容平实,“你既有心,又肯勤学刻苦,安心学你的便是。”
苏横闻言笑容逐渐隐去,连眉峰都不着痕迹地沉下来,她一向心思细腻,善捕捉蛛丝马迹,何况这般明显的公事公办口吻。
“每个人都独一无二,因材施教本是常理,于你,也不过是依着你的性子和习惯,做出调整罢了。”
“所以没有人是特殊的,而你对每个师妹都是如此,悉心指点,不吝珠玉,寻求不同的方法教导其功课,像璇玑,像端清。”
苏横凝视着昊辰,他的目光正好也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过于分明的坦荡。
她缓缓指向自己,在意地说道:“像我。”
“是。”
得到意料之中的确定回复,苏横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将《风后奇门》揣入怀中。
“不仅是师妹,我对每一位同门都是如此,你们援疑质理,我自会竭力解惑以授。”
撮盐入火,怒意一触即发,她深吸一气,勉强平复起伏不定的情绪,努力挤出一丝假笑。
“一视同仁,不分厚薄,师兄你殆天授矣,真圣人也!”
“违心之言,还是少说为妙。”
苏横心情一落千丈,腾地一下绕过石桌,抓起边上的包袱塞进他怀里。
“拿好了!少穿几日——”不知是想起什么,她咬牙切齿道:“有人惦记你冷。”
昊辰打开包袱,清新淡雅的皂角气味从中漫了出来,里面装的是他在旭阳峰那晚给她的衣物。
“我不冷。”
“你怎么不问问谁惦记你冷?”
“无论谁惦记,我都不冷。”
“任何人都的关心,都不需要,是不是?”
“是,不需要。”
针盒的盖子在苏横指尖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拨开,循环往复,和着炉中汤药的阵阵滚沸声,显得她整个人无比忳悒烦躁。
“可还有别的事,如果没有……”
“有。”她低声问:“你也送别的师弟师妹礼物么?”
“送过璇玑两样法器。”昊辰如实道。
话音刚落,只听“砰”一声,针盒被大力合上。
“既然你不愿意针灸,我也勉强不了,再想想其他法子,但眼下我心里很乱,需要先静一静,请你离开。”
苏横背过身去,盯着被烈日暴晒后白晃晃的石板路,不再看他。
“把那碗药倒出来喝了再走。”
昊辰依言饮下汤药,口中顺滑回甘,他却无端觉得苦涩。
“天越来越热,不必事事前往旭阳峰,若要找我,用传音符便是。”
他凝出一道灵符放在桌上,无声告辞。
传音符的熠熠灵光,照进苏横回转的眼眸,扑棱直闪,几番挣扎剧烈,始终顽固地亮着,丛丛星火飞光欲燃。
====================================
司命😎看我如何用一句话,拆散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