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越来越近,苏横一个激灵,迅速直起身子,同时翻过手背盖在膝上。
“苏横师妹,”敏学道:“你能醒来真是太好了,昏迷多日把大家都担心坏了。”
“已经很多天了?”
“有四日了。”
苏横错愕:“那你……”
“我服过药好多了,”敏学立即打断她,“倒是你,感觉如何?”
苏横心领神会:“没事,我就是有点饿,敏学,你可不可以给我拿点吃的来。”
“好,我这就去。”
敏学刚一走远,昊辰便道:“你刚一直盯着掌心看,发生何事?”
苏横下意识握紧拳头,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朝上摊开,掌心各有一团被火灼烧过的痕迹。
“可能是在祭坛弄的,也不疼,就是……”她欲言又止,叹眉间新愁,“我不擅长这个,不知能否祛除干净,若是留疤未免太丑了些。”
“没在脸上。”
“没在脸上怎么了,昊辰师兄,正所谓‘腕白肤红玉笋芽’,姑娘家的手也是很重要的。”
昊辰认真端详起她的手,他连日守在她边上,没留意到有这些伤痕。
“师兄你两眼空空,看不见颜色,辩不出美丑,肯定不能理解何谓‘爱美之心’。”
“说什么?”昊辰一怔,继而道:“我六识齐全。”
“噢~”苏横仰起头,笑逐颜开,几绺青丝堪堪掠过白皙的脸颊,“那师兄你觉得我脸上的颜色,是美是丑?”
昊辰担忧祭坛的事,无意同她说些一语双关的话,直接在床边坐下。
床榻因承重微微下陷,他探过身去,右手随意撑在床沿,筠雾色的衣袖滑落,压着衾褥,几乎贴上她腿边裙裾。
春秋积序,岁月更迭,无数个晨昏交替的日子里,落坐于她床榻的动作,早已熟稔得如同寻常,自然到连他自己都未曾注意越过了礼防的界限。
“我眼中的颜色美丑不重要,重要的是,祭坛内的罗酆六天密钥出自修罗魔族,不知有何用处,竟让你昏迷多日未醒,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往后若有任何不适或是异样,一定要马上告诉我。”
苏横看着他贴近自己的手,不禁浑身紧绷,膝间蜷起的罗裙层层散开,轻覆于他手背,朦胧暗影掩隐咫尺温热,看不见的指尖微距,直教她两颊飞红,心潮澎湃。
昊辰未察衣物覆手,只一心追问:“知道了吗?”
她正心猿意马,哪里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声如蚊蚋地含糊应了声。
“苏横师妹,”端砚端着汤药进来,“该喝药了。”
苏横接过汤药,习惯性辨认起里面的药材。
昊辰见她紧了紧眉,不免心生警惕:“这药不对?”
“没不对,就是太苦了,里面这味金菖蒲可不好找,韦杭肯定故意捉弄我。”
端砚笑道:“你平日不总说良药苦口利于病么,药熬得大家都叫苦连天,盯人喝药更是如狼似虎,怎么到自己便犹豫了,还觉得韦杭在捉弄你。”
“我把药熬得难喝,你们行事才会更加小心,避免喝我的药。”
“你真是从小到大一点没变,歪理邪说一大堆,快把药喝了,赶紧好起来。这几日你昏迷不醒,可把师兄他担心坏了,每日衣不解带地守着,我和韦杭几次想跟师兄换,他都不肯走。”
“端砚!”昊辰攒眉,“你话太多了!”
端砚指着自己,努力睁到最大,却依旧像两颗豆子的眼睛里全是无辜。
与端砚不同,苏横眸底神采秀澈,目光瞥向昊辰,巧笑倩兮。
“真的啊?”
“昏迷多日,你还很开心?”
她还是笑,笑得漫睩横波,明媚无瑕:“我就是没那么不开心。”
昊辰俨然道:“喝药。”
苏横满脸笑容,不住点头,十分乖巧地将药一饮而尽。
和阳长老闻讯前来探望,一进门就看到坐在床边的昊辰,不由眉心紧锁,关切过几句,确定苏横无恙后,便叫上昊辰几个一起离开。
“敏学,你也回去休息,今次主动请缨,勇气可嘉,但吃了不少苦头,大家早日修养好,才好回少阳。”
“是。”
昊辰注视着敏学离开的背影,虽则是他点头应允,可若非为了敏学,她不会要求跟来,便不会进入祭坛遇上罗酆六天密钥。
敏学自荐来义兴县,又失踪于此,会是巧合?
心有疑虑,自要求证,昊辰叫住敏学:“祭坛诡异邪肆,你被困多日,想必大受影响,到现在还脸色苍白,形容萎靡,不如我替你运气疏解一番。”
敏学眼瞳微闪,毖慎地侧身避过:“我没什么大碍,可自行调理,不敢劳烦昊辰师兄耗损功力。”
“举手之劳而已,无需客气。”
饰厚貌以欺人,最恐有照胆之镜,昊辰心中更疑,不顾敏学拒绝,一把抓住他手臂。
灵力沿其灵脉输入,游走周身,感受到一阵剧烈的反抗挣扎。
和阳长老在旁不明就里,严声断喝:“昊辰,你做什么!”
昊辰浑然未听,继续施法,神情逐渐凝结:“阿横虽医术高明,到底不懂法术,竟没能看出来,你的病不是病,而是伤!”
敏学胁肩累足,低着头,不敢直视昊辰咄咄逼人的目光。
“你一直骗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昊辰一敛衣袖,加重语气:“说!”
“是我修炼不得法,出了岔子,不敢让师长们知道,才一直称病,让师妹为我调理。”
和阳长老道:“练功出错时有发生,你有何不敢说?”
“我……”
昊辰愤而松开手,一字一句道:“苦、集、灭、道。”
闻言,敏学脸上血色尽褪,目露觳觫惊恐之状。
“四谛咒,少阳禁术!”和阳长老身为戒律长老,岂能容忍这种事,勃然大怒道:“敏学,你怎么敢!按门规,修炼禁术是要废去所有修为,逐出师门的!”
敏学吓得神湛骨寒,扑通一声跪下,连声祈求:“和阳师叔,我知道错了,我已经没有在练四谛咒。这么多年胆战心惊地过着,只为能够瞒住这件事,我不能被逐出师门,除了少阳,我没有地方可以去。我求你们,不要告诉师父,我没有用四谛咒为恶,求求你们,再给我一次机会。”
“不行!”和阳长老铁面无私,“修炼禁术一事,待我回少阳定要禀告掌门!”
“和阳师叔,求求你,我求求你了!”
“少阳门规如何,你难道不清楚?你既然敢做出这种事,就该承受应有的后果。”
敏学抓着和阳长老袍角,被他大力甩开,颓然跌坐在地。
昊辰道:“你既身负严重损伤,为何还要主动来义兴县涉险?”
敏学失魂落魄:“这伤久治不愈,我实在不愿一辈子都如此苟且。那日,听到师父他们议事,言及义兴县,我早就耳闻这里有种能疗伤的白龙鱼,以为此间不过寻常事,才请命过来看看,顺道去抓龙鱼治病。”
这一切,竟是阴差阳错?
昊辰别过眼去,不经意瞧见苏横黛眉颦蹙,低垂螓首地倚在房门前。
显而易见,她都听到了。
和阳长老打发了敏学回去自省,扭头就看到昊辰凝视着苏横,只觉一众弟子没有一个是省心的。
“昊辰,你过来,师叔有话对你说!”
昊辰应声,深然望了一眼苏横,才转身跟上和阳长老。
“敏学一向乖巧懂事,不想竟会误入歧途,实在令师叔痛心疾首。”
“禁术之所以为禁术,正是因其虽凶险,却高深,能做到不为所惑者,终在少数。有欲甚,则邪心胜。”
“不错,所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修行一途道阻且长,诱惑不断,最难的就是要一直坚守本心,绝不动摇。”
“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世间万事贵在锲而不舍,持之以恒,不止于修行一道。”
“你知道就好,少阳这么多弟子,长老们最看重的就是你,前车可鉴,足以为戒,昊辰,你千万不能重蹈覆撤!”
昊辰听出这话里有古怪,道:“师叔有何训诫,不妨直言。”
尽管和阳长老对昊辰稍有微词,可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卓荦为杰,聪慧过人,是以对于门中一些已经默认之事,从没反对过。
“我且问你,掌门有意你继任少阳下任掌门一事,你可知道?”
“知道。”
“那你是怎么想的?”
“师叔想问什么?”
“接掌少阳和守护秘境,你到底如何选择?”
“弟子身为守境者,自当以秘境为先,不过,便是真有这一日,两者也不冲突。”
“你——”和阳长老被昊辰这云淡风轻的自信态度气个半死,怒道:“不冲突?你自视游刃有余,所以觉得出世与入世,修无情道和儿女情长,也是不冲突的?”
昊辰张口欲言,又被和阳长老抬手制止。
“师叔知道你能言善辩,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谁都论不过你,但是先别急着否认。”
昊辰略一颔首,带着一抹得体的笑容,没再作声。
“天狗出事那晚,你在青阳堂打断我说话,就为替她争取一个自辩的机会;她入明霞洞一夜,你次日便迫不及待,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放她出来;点睛谷驻地,你为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顶撞容谷主,还有,容谷主不过说了她一句,你就当众暗讽其愚蠢无知,信口雌黄;
“金丹回元丸你更是不计后果,说服用便服用。如今又是她几日不睁眼地躺着,你就几日不合眼地守着,怕她知道人头桩和万婴幡会影响病情,便一个个亲自嘱咐过去,不许任何人在她面前提及这些事儿。”
昊辰心想,和阳长老掌管门规戒律,确实比其他长老更加严谨细致,观察入微。
“昊辰,师叔也是你这般年纪过来的,知慕少艾固然美好,可这与你所修乃是背道而驰。我观你尚有所克制,不算出格,趁自己还未泥足深陷,赶紧悬崖勒马,切勿以隋侯之珠,弹千仞之雀,到最后得不偿失……”
和阳长老这番谆谆告诫,用心良苦,昊辰虽一贯自矜清傲,可听到此处,亦觉五内有感。
“……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她!”
“我不会害她。”
“师叔讲了这么多,你只有在这句‘害了她’,才忍不住说话,很显然,你也明白其中厉害!”
昊辰深知自己说的,跟和阳长老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可和阳长老有一点说得没错,他明白其中厉害。
“弟子择大道无情,慎始敬终,不为任何人动摇。”
见他听劝,和阳长老总算缓和了脸色,语重心长道:“言出即行,你最好真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
“世路无穷,劳生有限,用舍由时,行藏在我。”昊辰微微一笑,神态自若,“弟子如何选择,与任何人无关。对于无情道,弟子更有自己的领悟,未必与他人相同,师叔智察秋毫,但所担心之事,不会发生。”
“无可救药!”和阳长老指着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跟你师父交代!”
昊辰拱手作揖,一派从容淡定,波澜不惊,终于把和阳长老气得火冒三丈,甩袖而去。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四无人声,声在树间,夏夜残风独自凉,流萤明灭万点,梳织于榆柳荫处。
昊辰路过庭院时,苏横正枕着一物靠在石桌前,出神地凝望天空,云朵轻柔堪堪盖过月色,月色又在云层间漏出一丝光亮。
“在为敏学的事不开心?”
她缓慢摇头:“我只是在想,若他事先跟我说清楚,我还是会救治他,可是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替他隐瞒私练禁术一事。昊辰师兄,换做是你,你会帮他隐瞒吗?”
“不会。”
她犹豫着又问:“那……他确实是有难言之隐,你会怪他吗?”
“如果是我,我可以给他一次机会,听他一次解释,再做决定。你要是想见他,就去见吧。”
苏横若有所思地颔首,随后松开臂弯,露出怀里抱着的一盏瓷盅。
“给你熬的,你最近没休息好,得调理一下。”
“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别操劳。”
“不操劳的,我最在行这个,里面主要是养心安神的酸枣,虽然味酸微苦,但我特意加了一味甘草调味,味道绝不会差。”
“我一贯少眠,不是近日才如此。”
“少眠才更要喝。”
“以后不要再熬。”
听到这没有商量余地的语气,苏横心中明了,昊辰确实不想喝。
她抿了抿唇角,伸手过去想取回,昊辰却忽然抬袖将瓷盅揭开。
加了甘草的酸枣,味道又酸又甜又苦,实在令他难以下咽。
尽管昊辰面上不表,但苏横还是捕捉到他眉眼间流露出来的不适。
她意识到不对,一把将瓷盅捞回来,不顾昊辰的诧异尝了一口剩余汤药,随即覆手盖住瓷盅。
“别喝了。”
月洞门旁身影晃动,端清身披星辉经过,见他二人都在,笑道:“师兄,你们这么晚还不休息。”
“出去一日可有收获?”
“没有,除了他们两夫妻胆子委实有点大,没什么可疑的。”
“胆子大,何出此言?”
“就是那个妖魔祭坛啊,出现在家里,他们居然这么快就敢回去住,实在胆大包天。他们两个也不找人帮忙,自己收拾了一整日,晚间又出去采买家用。要不是那吴夫人不识字,拿着单子跟人店家掰扯半天,我早回来了。”
“吴夫人不识字?”苏横惊讶,“难道吴宅那幅字画的落款‘吴白氏’,不是吴夫人?”
昊辰道:“今日我问吴夫人,群邪滋盛,世道混杂,该当如何,她回答不上来,倒是吴堪对答如流。”
“那‘吴白氏’是谁,如此凑巧和吴夫人娘家同姓。”
“未必是凑巧。”
“你的意思是……吴堪?当日你说字画的字体、画风都不似一般女子所为,我还当是世间女子不可一概而论。”苏横心中疑窦丛生,“只是若是吴堪所画,为何要署妻子之名?”
“当然是为了让大家以为字画是吴夫人所画,有古怪也与他无关。”端清理了理思绪,加以分析,“而且坊间都在传吴夫人是妖物所化,师兄也是觉得吴夫人能拿住雷斧楔石很可疑,才命我跟着他们。我在集市上,听那吴夫人说话磕磕绊绊的,只有客栈里,交代雷斧楔石时才口齿流利,说不定啊,那段话就是吴堪事先教她说的。”
昊辰耳中惺然,敛眉肃容道:“本已离开,却在祸斗伏诛后主动出现,他们到客栈拜访,名为表达谢意,实为探听虚实。”
“是万……”端清灵机一动,差点脱口而出,但想到昊辰的叮嘱,于是改口道:“是那面经幡,义兴县是那些妖物的老巢,暗处定藏着埋伏,可它们一直按兵不动,想让我们以为事情已经告一段落,然后放松警惕离开,届时动手抢回经幡是最方便的。”
声声夏夜蝉鸣里,昊辰语气透着彻骨的冷意:“既然它们想知道,那就告诉它们,经幡此刻就在我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