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阳上空铅云密布,朔风狂卷,带来入冬后最大的一场雪。
江山一夜,琼瑶万顷。
昊辰收好司命送来的天界折子,起身打开窗,寒气夹着雪粒子扑簌而来,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大千世界银装素裹,陷进一片沉寂苍凉。
数月前,璇玑答应他不再寻找万劫八荒镜,可他心里总是隐隐不安,直觉以她的性子,并未真正放弃寻回六识,在这种欲望的驱使下,终有一日会自食其言。
为防万一,他曾试着抹去璇玑对万劫八荒镜的记忆,令其纵有想法,亦无从下手。
可惜身在人间,肉体凡胎有诸多限制,神法无法使用,此事只能暂且搁置,另觅它法。
思及此,不免有些心烦意乱。
几声鹤唳忽然迎风传来,丹顶仙鹤不畏深寒,在天际回翔瞻顾,又盘旋而下,衔脉脉冷香,敛翅飞落窗前,惊起万斛银粟。
昊辰微微一笑,手心翻过露出一块茯苓糕。
五谷有余,以饲生灵。
“师兄,”璇玑从高门闶阆下探首,眉开眼笑,“今日大年夜,我要去首阳峰守岁啦。”
昊辰声色不动,专心喂着仙鹤。
“还要带上这个。”
昊辰闻言侧目,瞥见她手里拎着一只外施藻绘的六角酒埕,眸色一沉,掐了个法诀将其收回。
“这埕不行。”
“你不是说酒窖里所有的酒,我都可以随便拿吗?”
“这埕不行。”他仍是这句。
“为什么?”
“璇玑,别问这些与你不相干的事,耽误时辰,今年你还能出旭阳峰,往后学业未成,不许再出去。”
璇玑杏眼圆睁一脸懵,还没想明白昊辰的言下之意,他已提着酒前往小阳峰。
霰淅沥而先集,雪纷糅而遂多,北风擦着绝岩耸壑汹涌扑来,催白小山丘,一股股寒意在削立的穹崖边,钻入广袖博带,妄图沿肌理穿透心骨,凝结肺腑。
溪流淙淙流过,薄薄一层雪积在水边,枫树林前竹门微敞,银朱身影攀在木梯上,风雪压身,惊鸿一艳。
素手勾着根根系铃绳,将悬挂的铜铃一一拆解下来,一只铜铃在扯动中直飞出去,被风裹挟着蹦到小溪对岸,陷入足边积雪。
昊辰俯身拾起,抬眼恰见风雪清冷,横陈于她眉眼。
千年前,千年后,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光景,在冬雪纷泊里,好似云气连绵扑闪过来。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云阶月地依然在,细逐空香百遍行。
昊辰践石蹑流,停足药庐门前,没有再进半步。
“怎么都拆了?”
“用不上就拆了。”
苏横星眸低缬,摆弄竹篮里的几只铜铃,半张脸藏进颈边一圈雪白兔毛中。
七夕夜后,除了来旭阳峰听课,他们再未见过,就连诊症一事都停滞不前,像今日这般独处更是半年皆无。
昊辰无端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似尴尬,似生疏,说不清,道不明,暗沉沉地压在心底,仿佛天凝地闭。
“药酒酿好了,我给你拿来。”
苏横看向他手中酒埕,没有伸手去接,不知在想什么,怔怔地出了神,良久才道:“进来避下雪,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再走。”
“我听说药庐不让人进。”
“今日刚好改规矩,”苏横兀自转身起行,语气冷淡如斯,“你有幸成为改规矩后,第一个进来的人。”
昊辰随她进入药庐,迎面是一排长长的廊架,看上去新搭建的,两边空地被分割成一个个整整齐齐的四方块,栽种各类草药,一旁临水立着架古藤秋千,正在风中不停打着转儿。
廊架尽头,碎石甬成的小道连接紧靠山崖而结的草庐,门上悬挂一串连接到屋内的铜铃,声响泠泠似清水,又铮铮似寒冰。
草庐前长有几株青竹,雪花微于疏竹上,时作碎琼声,其中一株生得特殊,初看竹叶呈枯败色,细瞧才发现其叶外沿一圈如玉环,内里一抹浅翠。
中天神殿饲养神鸟凤凰,因凤凰挑嘴,非竹实不食,故而昊辰自认识得这世间所有的竹子,不曾想还有未见过的,不禁多看了两眼。
“这叫玉环竹,是姜水独有的。”
“影红师叔说你带着一抔黄土,一支青竹来少阳拜师学艺,就是这株竹子?”昊辰转目看她,道:“故乡之竹,用以寄托乡愁,所以你才这般在意药庐生了竹节虫。”
“传闻第一株玉环竹,是炎帝神农在阪泉与轩辕黄帝论道归来,因得悟大道而亲手栽种。”苏横轻轻拂开竹叶上的落雪,道:“它萌芽之日,炎帝于姜水飞升成神,成为开天辟地以来,唯一一位越过仙身,直接以凡躯晋神位者,因此玉环竹在姜水历来被视为瑞树。”
昊辰倒是没听说过神农除五谷和草药外,还种竹子,想来神农做为人族之神,人间有关于他的奇闻传说不计其数,越传越神奇,历经岁月,难解滥觞所在。
推开草庐竹门,一股热风挟浓重的草药味直冲天灵,昊辰忍不住侧首避开,视线旁落,但见窗前的小几上摆放一盘残局。
黑白棋子往来围陷,深入彼此腹地,纵横胶着,分庭抗礼。
“有兴趣解这局?”苏横问。
“没有,我向来不喜于棋盘的方寸间,寻求一目半子之胜负,是以甚少下棋。”
苏横却不赞同:“胜固欣然,败亦可喜。”
“空钩意钓,岂在鲂鲤?”见她不搭腔,昊辰道:“此局乾坤未定,皆因执棋者乃是自弈,黑白落子同出一人之手,鏖战再激烈,也不过是纯粹白费心力。”
“虽说执棋者心力交瘁,但不断突破,超越自我的过程充满挑战,其乐无穷。”
昊辰收声不语,其实他们两个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是相左的,各自坚持,从未更改。
药庐窗明几净,炉火烧得正旺,苏横解下外裳放置在侧,随后沏了一壶新茶。
茶叶遇热舒展,化作一团殷红,氤氲在莹润的白瓷中犹如雪地红梅相对怒放,盛开过后悉数凋零,惟留茶水清透澄澈,了无杂质。
昊辰端着茶杯,眼瞳轻颤:“这是……”
“这是我用草药新研的茶,独一无二,值得品尝。”
“此茶初看色泽浓郁,再看至清至纯,”昊辰浅啜一口,道:“入口清苦,过喉回甘,自有一股清气达百节阙府,自然通泰。我尝不出你在里面加了何种草药,但我想它应该是叫——功德茶。”
苏横不置可否,在他对面坐下,一双琥珀澄明的眼眸直直盯着他。
“吃人嘴软,昊辰师兄,你喝了我的茶,得替我办件事。”
昊辰真宫深厚,浩气充盈,早无寒燠之别,雪天邀他喝茶暖身自然只是一个借口。
“何事?”
“前些日子跟韦杭大吵一架,他便将我养的雪蟾全拐了去,丹房那只看门的鹿蜀凶得很,与我有仇,一见到我就扑上来咬,我目前斗不过它,你帮我去把雪蟾带回来。”
苏横取来一只泛着丝丝寒气的药鼎,道:“饵我放在里面,但天太冷,气味不容易散发,你用灵力驱动,举手之劳而已。”
“几只?”
她竖起一根手指:“一只就够了,有急用。”
昊辰拿着药鼎出门,没走几步,一道温软的嗓音从催檐泻竹声中传来。
“昊辰师兄,我跟你一起去。”
“不戴辟寒丹,你这样出来不冷?”
苏横一愣,摸着身上单薄的衣物,似乎才想起自己将外裳落在了药庐,又赶紧跑回去穿衣。
天风淅淅飞玉沙,丹房前雾凇沆砀,上下一白。
鹿蜀站在枝头,歌声穿云飞雪,洋洋盈耳,动听至极。
昊辰掌心聚起一团灵力,鼎中精华随之上浮,宛转流溢,散如日月星辰之有光耀,上下四方皆弥布。
没一会儿,雪地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只通体雪白的蟾蜍闻着气味,朝最浓郁处蹦跶而来,最终跌进药鼎。
苏横连忙盖上药鼎,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被鹿蜀发现行踪。
“昊辰师兄,你今夜还有别的事吗?”
“守境,修炼,日日如此。”
“大年夜也不例外?”
昊辰心想,眼下便算是例外。
他莞尔一笑:“你是还有别的事要办?”
“不是我,是你。”
“我?”
“你猜我为何抓雪蟾,又为何要酿药酒。”苏横将药鼎塞进他怀中,道:“给你的,所以要你来办事。我近来没替你诊脉,你莫非以为我知难而退了?没得到结果之前,就半途而废,不是我的行事习惯。”
昊辰微敛心神,略作忖度:“雪蟾性寒,而药酒灼热驱寒,二者并济,以此为和。”
“不止,”苏横缓缓摇首,“明霞洞附近有汤泉深三尺,昊辰师兄,你随我走一趟吧。”
昊辰一直故作平静如常的脸色,在听到“汤泉”二字时,终于似冰层破碎般,罅发开一道不可忽视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