觱沸槛泉,维其清矣,砂床毓灵源,石液漱和气,薄雾缭绕中,温着一壶新开封的药酒。
昊辰坐于黑丹石缁旁,装有雪蟾的药鼎,此刻就在他手边。
依苏横的说法,今次的疗愈方案需要他放开自身防御,让雪蟾噬咬经脉接受寒毒侵袭,再用药酒辅以温泉化解毒性,三管齐下,从而打通体内凝滞不畅的气血。
泉水如沸,汤气郁然,温液汤泉色白而微黄,他忽然想起她说过的红色汤泉,不知究竟位于附近何处?
昊辰取过酒壶自斟一杯,他虽喜饮酒,但从不酒浇块垒,又因酒量轻浅,厌恶昏然沉醉之感,一贯小酌怡情,不饮烈酒涓滴。
然此时此刻,他心中愁闷郁积,闻着药酒的芳辛酷烈,莫名觉得别有滋味,或可一试。
没有运起真气压制酒力,烈酒穿肠过,灼人热意上冲灵台,行血气而营阴阳,濡筋骨而利肺腑,意图驱散他体内郁结凝滞之息。
他掀开药鼎,将手放进去,雪蟾受到冒犯立刻反击,狠狠一口咬了上去。
寒毒顺经脉从内到外,温泉沿肌理由表及里,配合药力自肺腑双面夹击。
脊髓痉挛,脏腑翻搅,冰火两重互相角逐撕扯,心房在冷热交替中剧烈跳动,痛楚宛如炸开,全身的血液都在叫嚣着疯狂奔涌。
颤动的双眼映照出雪夜中破碎的水光,呼吸吐纳间,全是淋漓的血红之色,一点一滴落入汤泉,宛如曼殊沙华一瞬绽放。
真像。
真的很像。
血印显形时,就是如此模样。
昊辰怔然看着水面,思绪随波动而飘摇……若无血印,便无神潢之渊九百多年的不可回首。
两心不同,各还本道,是何等的心灰意冷,才会让她那般恨他。
恨到,以性命诅咒他这漫漫神生,每一时,每一刻,都活在愧疚当中。
岁月纷纷扰扰,将所有欢愉化做飞灰,随年湮世远,散得了无痕迹,却教一切痛苦碾成春泥,在刻骨铭心中滋养出怨愤的巨木,根深叶茂,高耸入云,阴影之下不见天日。
前尘零落若风刀霜刃,侵肌裂骨,击穿了他一直以来坚不可摧的镇定从容,他却反而陷入一场经久不息的沉思。
不恨梨云梦远,恨只恨,盟深缘浅。
昊辰换了身干净衣物出来,子夜将至天公作美,雪后初霁,月出皎兮。
苏横轻哼曲调,踩着一滩明月晒银砂,风从四面八方灌来,急雪回舞在她裙角,却无一点尘,平添一抹面对造物者之豪纵时,超然静处的气度。
寒风挟雪片吹起昊辰的衣袖,猎猎声响。
她听到动静快步跑来,望见他腕间被雪蟾噬咬过的痕迹,神情自信地扬了扬眉,走上阶墀替他诊脉。
“脉搏节律一致,闰以太息,不沉不浮,和缓有力,是平脉之象。平人者,不病也。”
天道所惩,非人力可改,昊辰本欲施法作伪,好骗过她,免教她一再为此殚精竭虑,不想她居然真能治愈此症。
“对了,这本《橘井春秋》该物归原主了。”
昊辰看到自己亲笔给她题的“橘井春秋”四字,莫名有种强烈的预感——她对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研精覃思,领悟之快火然泉达,随着病症的治愈,医书的归还,他们很快就会再无纠葛。
“回药庐吗?”
“我要去首阳峰看烟花,我每年都去的。”
她不愿多作停留,说完便走。
“阿横,”昊辰叫住她,“雪夜行路不安全,正好我也要去首阳堂,一道吧。”
晴雪月夜,万里清晖中涌来座座银山,雪向梅花枝上堆,首阳峰正殿灯花结蕊,通明光相照。
少阳一众长老、弟子都出了大殿,乌压压一片立于数级台阶上,齐齐抬首望天。
砰——
一声惊雷直冲云杪,烟花升空迸射,焰火飞扬,落如金雨。
银汉低回度月华,琼钩宝柱绾灯纱。
百枝然火龙衔烛,七采络缨凤吐花。
乍见朱尘连雾卷,还看薰燧乱星回。
电影迎前霹雳惊,瑶光缀后天花落。
一轮烟花结束,褚磊看着将将赶到的昊辰两人,笑道:“你们来晚了。”
“弟子偶感不适,去小阳峰寻师妹取药,误了时辰。”昊辰说得似是而非。
“你怎么了?”褚磊关切道。
“修炼时稍有不慎,内息走岔,已无大碍,掌门师叔不必担心。”
“嗯,没事便好。”
“掌门,弟子跟昊辰师兄恰好赶上辞旧迎新的一刻,来的岂非正是时候?”苏横上前道了个万福,“师父,诸位师伯,但入新年,愿百事、皆如意。”
褚磊捋着长须:“新年到了,是要百事皆如意。阿横,你的馈岁礼还在首阳堂中,等会儿记得去取。”
“多谢掌门师伯。”
“师妹,”端悫怀抱一堆烟火过来,“给你留的。”
昊辰见苏横只看不动,心知按她的规矩,定是在计较以何物交换,不想她却忽然笑了起来。
丹唇翳皓齿,一笑如有春风化开冬日一望无际的惨白深寒,六合冰消雪融,寰宇万象更新。
“端砚,辛桐,”苏横唤了一声:“过来一起。”
“好嘞,来啦!”
昊辰好看的眉头皱了一下,瞧着几人嬉闹走远,目光久久收不回来。
“不早了,各位长老随我入殿,有要事相商。”褚磊转身时又道:“昊辰,你也来。”
“是。”
和阳长老走在一众长老最后,压着声莫可名状道:“昊辰,修心立德,敢作敢当,此乃修仙者之根本。”
一抹困惑色堪堪划过,便有福至性灵,昊辰不禁失笑:“弟子所说皆是实话,未有虚言。”
“未有虚言?你这身轻色好,真气充沛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抱恙在身,与人有约就有约,说什么取药!”
和阳长老拂袖离去,没给昊辰继续解释的机会,他摇首轻叹,无言跟上。
玲珑望着紧闭的殿门,同情道:“昊辰师兄真惨,过年都不能偷懒。”
璇玑啃着糕点,塞得满口都是,还不忘插嘴:“师兄从不偷懒的。”
钟敏言道:“大家都知道师父意属昊辰师兄继任掌门,他这就叫提前适应,能者多劳。”
“听说旭阳峰上上下下所有事务,全是昊辰师兄在管,甚至你们这些师弟师妹的课业也由他负责,是不是啊,璇玑?”
“对呀,我在旭阳峰大半年,只有拜师的时候见过师父一次。”
“啊~”玲珑感慨,“当昊辰师兄的师父实在省心省力,收一堆徒弟,交给大徒弟来教,自己就能当甩手掌柜,逍遥自在。”
“不是的,师兄说了,守护秘境不失是重中之重,极费心力,若不遇波折,师父所做平时不显成效,劳苦功高也不为人知。所以师父长年累月,始终如一的坚守,才更值得所有人敬佩。”
璇玑学着昊辰说话的口吻,将他所言一字不差地背出来。
“是这样吗?”
秘境乃少阳禁地,少阳弟子人尽皆知,但里面究竟有什么却无人知晓,是以玲珑不能完全理解,旭阳峰一脉誓死守护秘境的决心。
“玲珑,你也不是很明白吧,师兄说话有时就是这样难懂。”
说话间,院中传来一阵窸窣声,紧接着一道黑影疾速窜出,向上一跃飞起。
众人循声看去,一只状如马,文如虎的灵兽正停在枝头,望月嘶风。
“看,是韦杭师兄的鹿蜀!”
缥缈孤影一声啼,风起音转,声韵流畅,若有水鸟合鸣,钟鼓齐奏,在冷肃的雪夜听来感心动耳,荡气回肠。
偌大一方庭院中,除却鹿蜀谣唱,再无一声。
未知过去多久,璇玑突然道:“玲珑,你怎么哭了?”
回应她的是一声愈重的抽泣,玲珑捏着袖子道:“韦杭,大过年的,你这灵兽唱的什么破曲子,听得人这般难过,你也不管管。”
韦杭本斜靠着殿前石柱,兴致颇高地把玩着短笛,此刻似乎是受了乐声感染,脸色同样不算好看。
“做我的灵兽就是要随性,它爱唱什么唱什么,我不管。”
“我要告诉影红姑姑,大年夜你把我弄哭了,罚你进明霞洞。”
韦杭的脾气向来不惯着任何人,何况是这般无理取闹的说辞。
“大小姐,你自己爱哭鬼,少来诬赖我,我师父才没空听你瞎咧咧。”
“你居然还说风凉话欺负人,小六子,揍他!”
“啊?”钟敏言沉浸在哀乐中尚未全然抽离,一脸错愕,“这不好吧。”
“璇玑,你来帮我。”
璇玑因六识不全感受不到乐声中的情绪,不懂玲珑哭什么,气什么,她看看韦杭,又看看玲珑,看了半天愣是没有动作。
玲珑见他二人不争气,更生气了:“我自己来!”
眼看玲珑作势冲过来,韦杭双手抱臂,丝毫不慌:“我可没有不打女人,不伤同门的规矩,就算我是个大夫,斯文人,也是会还手的。”
“那你就还手吧,我听说你深藏不露,在义兴县与祸斗交手时,可一招九剑齐发,借此机会咱们比划比划,也让大家见识见识你的命剑九歌!”
话音一落,一众没见过韦杭出手的同门不禁一起大声起哄。
“九歌,就是你手中这根短笛吧。”
韦杭形容骤变,收起笛子道:“你有病就去治!”
身为少阳掌门的掌上明珠,玲珑何曾被人这般当众骂过,就算是那个讨人厌的邬童也不过如此,她深吸一口凉气,捋起袖子就打。
韦杭虽说话难听,可到底只是避让闪躲,完全没还手。
“你不是很厉害吗,还手啊。”
“汝有疾,不治将恐深。”
“你还敢骂我!”
“汝之病,不治将益深。”
“你给我站住!”
韦杭打定主意,将君子动口不动手贯彻到底,玲珑无可奈何,七窍生烟,只能追着他在大殿外绕圈跑,惹得在场弟子连连发笑。
院中打闹声不断,月下鹿蜀的吟唱还在继续,哀感顽艳,令人动容。
恰在此时,空中升起第二轮烟花,万千金银,姹紫嫣红,炸开极致的流光,束束亮丝,层层倒悬,忽明忽暗的光焰重叠闪烁,更添烟火迷离之致。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端悫心情愉悦,笑着看向苏横,“难怪师妹你喜欢看,确实美不胜收!”
严冬的无数寒意被锁在胸腔,呼出时凝结为一团团白雾,苏横仰而瞻望,眼里映着烟花万重倚晴空,耳边却只有鹿蜀口中那一曲既哀且伤的《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是她的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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斟酌许久,还是结合昊辰在温泉的大段独白,与苏横看烟花的一瞬思绪,把“劫”的部分设定提前交代了。
应劫,有无数种可能。
千年前是既定的往事,无可更改,而当昊辰和苏横“分手”,就代表着他们走向第二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