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阳和启蛰,莺飞草长,又是一年春日复一年。
少阳群山起伏,流水迢迢,天光斜照穿透山顶堆积的烟岚,落在竹林深处,清露未晞。
昊辰经过一条清幽小径,春风入衣袂,轻摇翠枝。
“师兄,”端清迎面走来,“许久未见,师兄近来一切可还安好?”
“你出关比预计要早。”
“近来学无间断,也算小有进步。”
昊辰淡淡颔首:“辉光日新,终有所成,我向来看好你。既然提前出关了,不妨趁此时日,自行参悟接下来该如何修炼。”
“师兄,你要我自行参悟,是不打算继续指点我了吗?”
“你能自己领悟,何必他人指导?”
“我明白了,以后会自己努力的。不过,我今日来找师兄,不是为了修炼,而是有别的事。”
端清两颊晕红,解下腰悬之物,双手递上。
“师兄,这是我亲手酿的花蜜,费了我很多心思调配的,你收下吧。”
昊辰眼色骤冷,断然回绝:“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既是你费尽心思准备的,那便自己留着吧。”
见他错身欲走,端清急了:“昊辰师兄,这么多年,我对你的心意难道你不明白吗?其实我……”
“无谓的话就不用再说了。”
“你连一个说出口的机会都不给我。”
“我此生修行无情道,说出口的,没说出口的,与我而言都不重要。”
“可你在荆溪镇时,明明说万物由情生,由欲起,无情非断情,无欲非绝欲。”
“我如何理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端清,人生短促,隙驷不留,两年多前我让你闭关,正是希望你专于修炼,莫为闲事分去心力,淹旬旷月,虚度光阴。”
“你当时就知道?”
端清听明白昊辰这番话背后的意思,她不可置信,更觉难以接受。
“你当作不知道,反而写下规划要我闭关修炼,就是为了悄无声息,断绝我的心思?”
端清凝望着他冷峻的侧脸,想到自己出关后,听大家谈及这两年里昊辰是怎么对待师弟师妹们的,不禁泫然欲泣。
“师兄,你表面上看去那么地风度翩翩,那么地温暖,对每个人都很好,实际上,却是一个那么心狠,那么心冷的人,好似除了璇玑,你不屑于真正同任何人亲近。”
身为天界之尊,从来周听不蔽,昊辰自有是非功过任人评说的气度,并不在意端清于此微末细节处如何评价他。
“做一名合格的守境者,为护秘境尽一份心力,是你当初告诉我的,如今若你志不在此,我不会强人所难。”
“我没有洗心革志,你分明知道我在意的不是你让我闭关修炼的事!”
“志向未改,就应清楚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守境者,当斩绝妄念,一心卫道!”
听到昊辰用“妄念”来形容自己的情有独钟,端清只觉一口气堵在心头,呼之不出,咽之不下,找不到宣泄的途径,终于被气得捂着脸跑开。
杳杳钟声,清远缥缈,万条寒玉在风中徘徊,昊辰一袭浅蓝深衣独立竹前,神仪明秀,轩轩韶举。
未几,他忽地侧首看向竹林,莞尔道:“出来吧,都学会偷听了。”
璇玑从竹子后面探出身,一脸迷蒙,对刚刚听到的话,似懂非懂。
“原来端清师姐喜欢的人是师兄你啊,那你为什么不答应她呢?我觉得端清师姐人挺好的。”
“说的什么话,这世上好人很多,难道每个有意,我都要答应?再者,我做任何决定,只取决于自己的责任,自己的想法,与别人是什么样的人无关。”
对于昊辰口中的责任,璇玑有着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排斥,直接略过。
“那师兄的想法是什么?”
“我不是告诉过你么,大道为真,其余皆为虚幻。我们修无情道,不该动念的,当守本心,不必说。”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师兄,你不想有个喜欢的人吗?”
“这不重要。”
“不重要,而不是不想,所以你也想喽?”
没想到璇玑突然机灵了一回,昊辰静默须臾,缓缓道:“有女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昊辰看着嘟着嘴,满脸费解的璇玑,想起与她一体同生的魔煞星,以及天界战神。
魔煞星罗睺计都为三界第一强者,卓荦不羁,潇洒恣意,与自己这种一出生就重任在身,必须恪尽职守的人截然不同。
他虽无羡慕之心,却有欣赏之意,亦觉其有仙缘,假以时日当能以魔证道,才能突破神魔族别,与其以诚相交,以真为友。
但是后来的战神不同,她连普通的人情世故都不通,更遑论与人开诚交流。
更重要的是,他从不会费心思去真正教战神知事理,明是非,天界的战神只需要明白降妖除魔,守卫三界即可,如今的褚璇玑亦然。
“你是不是又听不懂了,这本就是与你无关的事,听不懂最好,别再问。”
“师兄,你怎么总说‘与你无关’,与我无关,与端清师姐无关,那你想与谁有关?”
“你疑问诸多,代表心生杂念,难以沉淀,于修行而言是大忌。”
璇玑本能地抿唇收声,两年多的朝夕相处,她隐约能猜到昊辰接下来,又要无比严肃地告诉她修炼必须心无旁骛,全神贯注,若生有杂念,就得罚背《静心咒》千百遍。
然而出乎她预料的是,昊辰仅是温声笑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我不同你计较,也可再破一例,准你饮酒,在这儿等着,我去取葡萄酿来。”
昊辰解了酒窖咒法,在架上取下两瓶葡萄酿,出来时璇玑正在书架后头忙活。
“璇玑,你在干什么?”
“啊!师兄,你刚才说的那个话我都听不懂,”璇玑急忙跑回来,心中紧张,又想起昊辰明令自己再不许骗他,便坦白道:“所以我想用传音铃问问我朋友。”
“又是禹司凤?”
“嗯。”
“我说的你听不懂,他说的你就能懂?”
“司凤说话,确实没有师兄你这么难懂。”
“问了又如何,你也不知道什么是‘情’。”他把酒交给璇玑,道:“别多想了。”
“谁说我不知道的,我也有喜欢的人,我喜欢六师兄。”
“敏言?”昊辰诧异,心生警惕,“你喜欢敏言?”
“是啊,我攒了好多好吃的果子给六师兄,那天端清师姐说了,喜欢的东西,要和喜欢的人一起分享。”
昊辰一愣,随即含笑摇首,转身往外去。
“师兄,你在笑什么啊?”
“来旭阳峰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听你提起敏言。你啊,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
不是真的动了情爱之念就好,昊辰心中稍定,将自己那瓶葡萄酿一并塞到璇玑手里。
“奖励你的。”
璇玑多拿到一瓶葡萄酿喜出望外,可仍有些介怀昊辰所言。
“师兄你别小瞧我,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和六师兄一起玩的时候可开心了,从小到大我都和他一起玩,以后也会一直一直在一起玩。”
她追着昊辰出来,一再申明自己懂得何谓“情”,但任她说再多,昊辰都只是静默聆听,一个字都没回她。
山川相缪,郁乎苍苍,十里翠屏,引来无边好景,道路两旁枝叶扶苏,低笼绿水长流,树影掩隐处白鹤上下颉颃,长鸣而翔。
昊辰似是有感,抬眼见山边溪水渟膏湛碧,蜿蜒迁蹇,倒映一抹白衫绿裙,温润玉颜,若林下清风。
冠后縰带凌乱拂过,他浑然未觉,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遥遥而望。
璇玑同样一眼就看到了临水而坐的苏横,正要雀跃上前打招呼,猛然发现端清也在,回想起先前偷听到的话,她不懂自己的双腿,怎么就不听使唤停下来,敛足不前。
端清侧首把脸埋在膝盖,眨着眼,感慨万分:“他生莫做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
苏横拾起一瓶被放置在水中的花蜜打开,无声递去。
“这若是酒就好了,可算借酒消愁。说到酒,昊辰师兄便喜酒,我记得他最喜欢太清云红,还有蓬莱春晓,也许,我从一开始选择酿花蜜,而非酿酒,就是错的,一步错,步步错!”
说到这,端清直起身,发泄般也打开一瓶花蜜,与苏横碰了杯。
苏横道:“饮尽这杯,从此涤烦忘忧,维以不永伤。”
端清细细品味自己精心准备,借以表明心意的花蜜,口中甘甜,心底苦涩。
“维以不永伤……谈何容易,换作是你,能做到如此洒脱?那能来我们旭阳峰习《无情诀》了。”
“我对《无情诀》没有兴趣。”
“眼高于顶啊,居然瞧不上我们旭阳峰的至高功法!”
“不是瞧不上旭阳峰的至高功法,而是‘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然则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春光和煦,自山尖倾泻而下,温柔了苏横明艳的眉眼。
“人生贵得适意尔,我心中尚珍藏些许憧憬,不想去七情,灭六欲,若你们旭阳峰有《有情诀》,我想会比较适合我。”
“《有情诀》?”端清为之一愣,“你想要同谁修炼《有情诀》?”
苏横本是随口一说,未料端清会追问,顺势认真思考了一番。
“我一个人。”
“一个人怎么修炼《有情诀》?”
“为什么不可以?端清,你以为‘有情’之‘情’做何解?”
“当然是两心相悦的男女之情,这大家都知道。”
“大家都知道的,就一定是对的吗?”
“那不对吗?”
“对不对自己判断,但你问我……我以为世间之情多种多样,不可一概而论。缘何只有男女之情是情,难道舐犊之爱不是情?同门之谊不是情?苍生之念不是情?”
端清直觉苏横说得没错,又感自己的认知受到了不小的冲击,是以只能沉默以应。
苏横反觉瞬间通明彻悟,继续道:“我习医的初心,是救死扶伤,悬壶济世,哪怕自身力量微薄,不足为道,亦愿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萤烛末光,增辉日月。我这算不算对苍生有情?”
“算……算吧。”端清也不太确定。
“既然我心中有情,自然一人修炼即可。”
苏横和大多数少阳弟子一样,不清楚旭阳峰真的存在一册《大道有情诀》,更不懂要如何修炼,只是简单阐述自己对于“有情”的理解。
“师妹这番高谈阔论,倒是另辟蹊径,见解独特。”
音韵清朗,恰似风吹玉鸣。
苏横微微一愣,低眉敛目,将瓶塞严严实实塞回瓷瓶后,才道:“世间万象,各有得法,若能窥其一隅,已是幸事。”
“所言在理,道法需多方领悟,各抒己见,才可百家争鸣,共进无疆。”
璇玑在一旁若有所思,轻声询问:“如果心怀苍生是情,那师兄你守护秘境,同样是为了苍生,岂非亦是有情?”
话音落下,气氛在这一刻依约凝固,璇玑质疑昊辰,等同于质疑自己修炼的无情道。
昊辰倒是波澜不惊,从容说道:“有情则心怀悲悯,博爱众生;无情则不偏不倚,至公无私。有情或是无情,本同末离,皆为大道,如何参悟,只在各人。”
“哦~我明白了,师兄修的是至公无私的无情道,师姐习的是博爱众生的有情道,两者看似不同,”璇玑将两根食指并到一起,了然一笑:“实则皆是护卫三界生灵之道。”
昊辰赞许道:“孺子可教。”
苏横却似不愿与他们寒暄,拎起药篓背上,道:“让让,我去采药。”
昊辰朝侧边给她让出一条道,仙鹤息声斜掠,绕竹三匝,穿行幽寂山道,没于煦色韶光。
再看时,那一抹缟衣綦巾的身影,已是瞻望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