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横援笔濡墨,盘算着租船出海,需要雇佣多少船员,储备多少粮食、清水,花费多少时日、盘缠,还有这盒沙棠果够不够用。
再看边上东方岛主送来的朱襄碎石,凭她和浮玉岛的交情,找东方岛主租船绝对是最划算的。
屋外脚步声响,一道颀长身影映在门上,随即快速走过,步入房中。
她停下做记录的笔,转首问:“怎么样,有结果了吗?”
昊辰微叹:“天墟堂的俘虏被暗器击中,身中妖尸之毒,已于地牢中化为一摊血水。”
“又是潜入地牢灭口,这与四年前杀天狗如出一辙,莫非岛上还有妖族潜伏?”
“是禹司凤,他是天墟堂的奸细,是他潜进地牢杀了小妖。”
苏横震惊:“有证据?”
“禹司凤今日进过地牢,我在他袖口发现同样的妖尸之毒,他身上还有天墟堂信物黑白指环。那个嫣然也非点睛谷弟子,而是一只蛇妖,禹司凤对她无比回护,说是自己的灵兽,可敏言说他曾亲眼见到那蛇妖,在天墟堂内杀害仙门弟子。”
苏横垂眼思忖,听上去倒是证据确凿。
“禹司凤此人遮遮掩掩,言辞闪烁,只会强行指我说的好没道理,却反驳不了我对他的质疑,他隐藏的不可告人之事太多,难以令人信服。”
蛇妖嫣然的冒充行径,禹司凤袖口的妖毒,身上的指环,加上敏言的证词,所有疑点同时是巧合,另有隐情的可能性有多高?
苏横还在梳理头绪,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璇玑火急火燎冲进她房中。
“师兄,司凤他不是妖!”
昊辰侧过身,不想听她为禹司凤出言狡辩。
“那些事不是他做的,我们跟天墟堂交手多次,他杀了那么多妖,也被妖重伤过,他怎么可能是妖呢?是东方叔叔他们抓错人了。”
“错没错,你与我说有何用?”昊辰形神俱冷,口吻淡漠,“三位掌门自会裁定。”
璇玑面容忧戚:“我已经去求过爹爹他们了,可是他们不理我。司凤在地牢里一定会受苦的。”
“所以你就想让我帮你求情。”昊辰回过身,问道:“你可清楚我当时为何要用真气封住你的内力,不叫你强出头,你偏要把自己,把整个少阳都牵扯进来?”
“可是我知道司凤是被冤枉的。”
“只有你自己觉得他是被冤枉的。现在证据桩桩件件都指向他,连离泽宫都退避三舍,你却要为他强出头。四年了,没半点长进,你知不知道若让其他门派认定我们与妖族勾连,会把你爹和少阳派陷入什么样的境地?”
“可我就是知道司凤他不是妖。”璇玑仍是这句。
嘴皮子上下一碰,仅凭一句“我知道”翻来覆去地说,就想解决事情,何来这么轻松简单的道理?
苏横道:“璇玑,口说无凭,凡事讲求证据。”
“证据?”璇玑思索一瞬,道:“我没在司凤身上闻到过妖味,小银花身上也没有,我们朝夕相处,出生入死,要是有妖味,我早就闻到了。”
璇玑心急如焚,毫无策略的不断求情,反倒让这份原本可信的证词成了刻意维护,苏横确信她拿不出其他证据。
“你难道忘了,地狼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下伪装成功的?他们自有能隐藏妖味之法!”
璇玑的说法,被昊辰轻而易举驳回。
“可是那法子有纰漏,地狼在变身的时候,我闻到过妖味,可是司凤身上没有,师兄,你不相信别人,还不相信我吗?我答应过不骗你,就不会说谎的。”
“且不说你曾答应我不再找万劫八荒镜,下山没几日就自食其言,你到底会不会说谎,我不能确定。”
昊辰压根不想再听,适才还吵着闹着要救玲珑,此刻心中眼中已经只剩禹司凤,苍生不比玲珑,玲珑不比禹司凤。
短短数月,情念竟深种至此。
何其厉害的手段,令他在旭阳峰四年的教导与努力,全都付之东流,不值一提。
“就说那蛇妖,她已修成人形,你却闻不到妖味,岂非证明,禹司凤他们有更好的隐藏妖味的法子?璇玑,这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绝对笃定的事情,我们能做的,就只有做好准备,防患于未然。”
“可是……”
“别再‘可是’了!”昊辰的耐心告罄,“他若真的不是妖,又没犯什么事,三位掌门自会定夺,你若信他,便耐心等着。不许再四处求情,让你爹为难,让少阳为难。”
见璇玑还想再说什么,苏横道:“璇玑,你这样的求情之举,对禹少侠来说不是好事。”
言必虑其所终,行必稽其所敝,少阳二千金越是维护禹司凤,身为少阳掌门的褚磊就只能越表现得铁面无私,无论结果如何,少阳派才可以不受波及,全身而退。
“求人不如求己,你相信禹少侠,就拔本塞源,找到证据证明他的清白。”
“苏横师姐,我不知道要去找什么证据。”
“第一,妖毒;第二,暗器;第三,真凶。”
璇玑哪里听得懂苏横这打哑谜般的一二三到底是要如何,只觉她既然开了口,便能够帮忙。
“苏横师姐,你帮帮我,帮帮司凤吧,他真的不是妖,他是无辜的。我知道你的规矩,要收诊金和报酬,这些都是我最宝贝的,我把它们全都给你。”
昊辰闻言,眉梢微蹙,没好气地斜睨过去。
不承想一片泛着幽光的万劫八荒镜碎片,就这么始料未及地被璇玑倒出来,直直落入苏横掌中。
苏横盯着手中的镜子碎片,上一次她偷照时,隔着荷包没有亲手触碰,此刻冰凉的镜片贴上手心,立觉一股凛冽的灵气侵入体肤,瞬间窜遍四肢百骸,激得头皮一阵发麻。
“头、头发……”
璇玑瞠目结舌,昊辰眸光震颤,苏横见他二人这般反应,一丝不安陡然窜起,她霍然起身,扑到梳妆台前揽镜自照。
镜光流转间,左侧鬓角那缕突兀的霜白刺得双目生疼。
她指尖颤抖着拨开发髻,层层乌发下,大片大片的白发如寒雪蔓延,不知已悄然滋生出多少,更不知还将吞噬多少青丝。
苏横颓然倒退半步,浑身僵直如坠冰窟,她双十年华,要如何接受自己红颜华发,望秋先零?
“苏……”
“出去!”
她心头火起,猛将掌心的万劫八荒镜碎片狠狠掷出。
碎片带着凌厉的劲风砸在璇玑脚边,反弹而起时,划破她半幅裙摆,裂帛之声刺耳至极。
“你们都给我出去!”
璇玑呆呆地被昊辰拉出房间,她只恢复了品味与辩色的能力,不完全懂早生华发对于女子而言意味着什么,可即便如此,她也能感受到苏横剧烈波动的情绪,还有昊辰泛着铁青的脸色。
“昊辰师兄,我不知道会这样。”
“你跟我解释有什么用?一句不知道的,就能当事情没发生?你知不知道她的白发……”
昊辰双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下去。
“我不知道,师兄,我不记得万劫八荒镜也放在里面。”
“你不记得的何止此事?我和你说过无数次,万劫八荒镜是邪镜,你总是不听、不记,还要把它带在身上,危及他人。”昊辰指着她的房间方向,道:“你马上回去自省,休要再胡闹惹事!”
“那……”璇玑眼珠转动,“那师兄,你能不能解开我被封住的内力?”
璇玑打的什么主意,昊辰心中一清二楚,若非现在情况有异,极有可能潜伏着天墟堂的奸细,所有人不能出岛,他根本不会留她继续待在浮玉岛。
“不可能!璇玑,你先前吵着闹着要救玲珑,可碰上禹司凤就把她抛诸脑后,是玲珑远不及禹司凤重要,还是没有禹司凤的帮忙,你就一事无成?依靠法力,依靠定坤,依靠别人,你没有半点自己解决事端的能耐,还不听劝告,不知收敛。”
“师兄,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
“你怎么做,我便怎么说,若不想听,就少做此类蠢事!回少阳前我不会解开你的内力,以免你再一时性起,胡作非为。”
“说到底,你就是不信我,不信司凤不是妖。”
“我不信任何人,只信证据。”
“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出隐藏在浮玉岛的妖,来证明司凤的清白!”
一番争吵,璇玑终于开窍要找证据,说罢便飞奔而去。
昊辰无暇顾及璇玑到底跑何处寻找证据,只觉事情发展到现在,宛如一团乱麻。
万劫八荒镜的碎片没有照出她的前世,没有令她想起过往,却独独将三千鹤发还给了她。
当初她如何面对这件事,他不得而知,此刻隔着门上的丝绵纸,他也只能看到她靠在门前,微仰螓首,一动不动。
良久,她说:“未知几位掌门审讯的结果如何,你去看看吧,玄嚣剑留下。”
昊辰心知她这是想独自冷静一会儿,遂依言将剑搁在门前。
“待会儿我来取剑。”
昊辰见过一众长辈了解情况后,转身去了地牢,才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璇玑的声音。
璇玑抢过钟敏言的佩剑,不顾一切冲向牢房,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后袭来,扼住她前进的步伐,打落她手中的兵刃。
“你要做什么!”
“师兄!”
“刚不是说去找出妖怪,怎么,转眼便故态复萌,又跑到地牢来闹事?”
“不是的,师兄,”璇玑急忙奔向昊辰,“司凤他审也审过了,刑也动过了,为什么还不放了他?”
“众掌门不放他,自是大敌当前,不敢侥幸。”
“可他是无辜的。”
“他和他的蛇妖牵扯两条命案,皆已死无对证,事情一时如何能理得清?如今四派如履薄冰,谁能保证他一定不是天墟堂的妖族?若是错放了他,谁敢负责?”
面对昊辰一连串的质问,璇玑固执己见:“司凤他就是无辜的,他不是妖!”
信誓旦旦表示自己会找到证据,结果又是不断重复这不知所谓的两句话。
“你凭什么认定他无辜?凭你们少时相识的友情?你可知‘情’这一字,最为虚伪脆弱,东方岛主和他夫人十数年的情谊不够深厚?最后还不是惨遭背叛,你与他那点情谊,又算得了什么?”
璇玑眼中含泪,不认同地坚决摇首,却嘴笨舌拙,不知从何处辩驳。
“你怎知禹司凤不是假意与你结交,实则潜伏在少阳派掌门之女的身边,成为天墟堂随时可用的暗棋,他初入少阳就引你闯入秘境,难道不是早有图谋?他带你去高氏山,去天墟堂,哪件事不是别有用心,至你于险境?”
“如果是这样,这世上哪还有真情实意?”
“你如今已视禹司凤为全部?由他就可以推及大千世界?难怪连与从小一起长大的玲珑都不及他重要。我平日怎么教你的,凡事勿用情来判,理智当先,你好好想想!”
“抛去情义的理智我宁可不要。”
“没有理智的情义,无以知迷惑,无以正是非,你看看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我认识的司凤,根本就不是你说的这种人。”
对牛弹琴!
昊辰怒极颔首:“顽心愚妄,将我在旭阳峰上教你的全忘光,一再的意气用事,不顾大局。你无凭无据,就由心而论,这么相信他?”
“对!”璇玑斩钉截铁,没有任何犹豫,“我就是信他!”
“你信他,也没用。你说的话,没有任何分量可言。如今无人信你的局面,是你自己冲动行事,亲手造就的结果!”
璇玑愣在原地,不能明白昊辰的意思。
昊辰错身而过,踏步流星往地牢内走去。
牢房内,禹司凤一身血污,面墙而坐,昊辰淡蹙眉峰,挥出一道灵力,将其掀翻在地。
“还手。”
禹司凤挣扎起身,唇边笑痕意味不明:“你是璇玑的师兄,我不会为自己跟你动手的。”
“是不会,还是不敢,不能?”
“昊辰师兄,你不等三位掌门到齐再来审我?”
“我不审你。你接近璇玑,怂恿她去寻六识,诱惑她生出痴念,不顾是非轻重,再三带她涉足险地,用心之险恶不可估量。你这种人,不是区区几枚阎罗钉就能撬开嘴。”
“我用心险恶?”禹司凤似乎是觉得很好笑,“璇玑她是个人,她渴望同常人一样的感受,可你不让她有人该有的感受。你不审我,我倒想问问你,你的目的,你的用心又是什么?”
“夏虫不可语冰。璇玑身为守境者,此乃天命,无情无欲本就是她的命格,亦是天下之福。你却教她强行扭转命格,让她陷入无止境的烦恼和执念当中,本末倒置,枉顾苍生。”
“什么天命、命格,我听不懂,但我懂得璇玑内心真正想要的,绝不是你口中所谓的天命。”
“狂妄!”
昊辰抬手起式,掌势如山岳压来,禹司凤身子瞬间腾空而起,狠狠撞上墙壁后,重重跌落在地。
“我倒要看看你身上究竟藏了什么,能够令你如此自信,与妖物勾结,沦为阶下囚后,还以为可以瞒天过海!”
面对昊辰的逼近,禹司凤费力地撑起身,喊道:“你对苏横师姐,也是如此百般掌控,要她俯仰由人,按照你的想法过一生吗?”
“你还敢提阿横,若没你啖以甘言,哄骗璇玑去找万劫八荒镜,她又怎会不小心碰到!”
“提她怎么了,说中了你不可告人的心思?她碰到万劫八荒镜又如何?她也有你不想让她恢复如常的意识吗?”
昊辰心绪激烈起伏,眼中凌厉似顺风纵其盛火,上前用力掐住禹司凤的喉咙,将他一把提到半空,指节骤然收紧。
“禹司凤!”
禹司凤紧紧抓着昊辰的手,火上浇油般地说:“你没有资格,没有权利去掌控任何一个人的人生。苏横师姐不行,璇玑更不行,谁都不是你手中的——悬丝木偶!”
……违背我的意愿,擅自做主,让我像一只悬丝木偶,活得生不如死……
“悬丝木偶”四个字,犹如一柄坚不可摧的利刃,时隔千年命中昊辰的眉心。
他眼底怒火一瞬封冻,烈火未及泯灭,寒霜顷刻布满。
禹司凤脸色涨得青紫,两眼上翻,呼吸愈来愈艰难,就在将要窒息的一刹那间,昊辰猛地甩手将其丢了出去,砸在墙角。
昊辰居高临下睨着地上口吐鲜血,连爬都爬不起来的禹司凤,半晌,怫然不悦地拂袖而去。
那一刻,他几乎失了理智,真的动了杀念。
可他是天神,不能杀凡人,只要一天没确定禹司凤是妖,就不能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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昊辰柏麟始终还是仁慈了一点,他若真狠心到底,有无数次机会杀杀杀!
浮玉岛上的后半段情节,编剧明显是想给昊辰拉仇恨,所以所有的线索都是他发现的,结果反而在无形中,塑造了昊辰超乎所有人的洞察力、执行力与领导力。
而且事实上,抛开主角立场,昊辰的一切怀疑几乎都立得住,如果不是被主角光环震碎了打妖鞭,🐦的妖族身份暴露,昊辰就会成为绝对正义的一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