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辰自地牢返回少阳驻地,扣响苏横的房门,木质门板传来沉闷回响,屋内却寂静无声。
他略一迟疑,推门而入,房中空无一人,只有玄嚣剑被搁在案几中央。
硎新雪刃,气贯虹霓,凛凛寒光鉴人,入手沉坠如昔。
他还剑入灵墟,转身踏出房门,海风吹拂,庭院中弥漫着海岛上特有的咸湿气息。
天地广袤,她会去往何处?
外岛被剑网封锁,她断不会不管不顾破阵离开,定然还在内岛,她心中郁结时会去的地方……
海风的气息愈发浓烈,带着潮汐拍岸的隐约轰鸣。
……是海边。
乌云连布,八表同昏,浪淘风簸自天涯,海浪层层叠叠拍打着竦立的漆黑积石。
昊辰停下步伐,遥望礁石上婉如青扬,令姿煌煌的身影。
苏横手握一管洞箫,指下生风,箫声翩绵飘散风中,扬素波而挥连珠。
一曲毕,她屈起双腿抱紧自己,将脸贴在膝上,侧首相问:“试过你的剑了吗?”
“还未。但观其精刚无俦,秋水澄流,想来是,神光欲截蓝田玉,提出西方白帝惊。”
“你别恭维我。”
昊辰淡然笑之,白帝惊,自是所言非虚。
“出其类,拔其萃,心灵而性巧,你做任何事,都能做得很好。”
苏横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抿着唇没接这明显是安慰的溢美之词。
余光中瞥见昊辰走来,她心头一紧,连忙阻止:“不要过来。”
昊辰脚步微顿,黑眸沉沉地望着她,似是思忖了片刻,又抬步向前。
“别过来!”
苏横音量陡然拔高,带着急促的抗拒,可昊辰仍是没有依从。
他身形微侧,径直绕过她身后,停在她用长发和衣袂刻意遮掩的左侧。
苏横保持这个姿势,身子绷得像张拉满的弓,直到那只温热的手心覆上鬓边,恰到好处的暖意缓缓移过,将她压在臂弯下的长发一缕缕抽出。
她紧绷的弦骤然断裂,毫无预兆地红了眼眶,泪水不受控制滚滚而下。
须臾生华发,未老人先衰,她现下这副难堪的模样,最不想的便是被他看见。
寸寸微云抹在天际,似走似停,海边除却风浪,万籁俱寂。
昊辰一言不发,动作却未停歇,指尖薄茧抚过发丝时略显粗糙,但始终轻柔得近乎缱绻,只是偶尔遇上缠绕的发丝,难免会有扯动。
那一点细微的牵扯感,勾得苏横心头微动,她忍了又忍,终究压不住好奇地抬起头来。
只见他掌中拢着如流的长发,专注地将那些泛着银白光泽的发丝一一挑出,拧成一股,再用一根尾部点缀湛蓝海螺的发带系紧。
取玉钗绾起长发,重入云鬓,那簇银发便如一条洁白的练带,被妥帖地藏在发髻一侧。
“玉钗斜簪云鬟髻,从来如故,未有不同。”
她眼睫上挂着将落未落的泪珠,认真中带着几分罕见的楚楚之态,欲笑还愁。
“动作这般娴熟,还给谁绾过发?”
“只看过。”
“谁?”
昊辰拂过她眼角湿润,正色道:“你。”
“梦里呢。”
昊辰轻笑着揽过她,她便顺势枕于他膝上,长发如瀑般散开,顺着他的腿婉伸开来。
“似梦是真。”
云拥潮来,水随天去,几只水鸟在水天一线处翩翩飞来,好声相和,他的声音夹着鸟鸣风吟,听得不太真切。
“逍遥说,南天帝姬就是满头白发。”
“嗯。”
“真好,虽然是前世的事,但最起码,我也算知道自己的来历。”苏横停滞片刻,问道:“师兄,神仙下凡,是不是都要历劫?”
听昊辰似是低低应了声,她继续道:“那你说,我的劫是什么,会与你有关吗?”
昊辰眸色一沉,小心翼翼地将缠绕在她耳环上的发丝解开,才问道:“你希望,是我吗?”
“希望。”
“为何?”
“这样说明你我有缘啊。”她摩挲着发带尾端晶莹剔透的蓝色海螺,“你看这些螺纹,起起伏伏,弯弯曲曲,可不管它们怎么绕,最终都绕到同一处,我希望无论怎样,我的人生终究都是与你相伴。”
“会的,”昊辰声音低沉而坚定,“不止今生。”
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
苏横一扫烦闷,高高举起海螺,道:“是浮玉岛的特色吗,你怎会想到选一根以海螺为饰的发带?”
“因缘。”
“因缘?”
“嗯,这叫共潮生,会记录它听到的每一下海浪声。”
时隔一千多年,他再一次向她介绍起这种特殊的海螺,就着她的手将共潮生贴到她耳边,就像她当初在归墟对他做的那般。
身处海滩,耳边全是风浪排空的波涛声,可不知为何苏横能够分辨得出共潮生里的声音,和浮玉岛的不尽相同。
海浪冲天雄壮丽,白浪滚滚伴风飞。
双眼被海风吹得有些酸涩,她眯了眯眼,不知不觉倦意渐渐漫上来,索性闭目养神。
海风像一把钝刀,反反复复割着昊辰飞舞的袍角。
他伸手抚过她长发,凝视着指下的乌云尺雪,墨烟薄霜,目光渐深。
千端往事如沧海汤汤,扬波涛于碣石,碎玉激岩。
九黎城的覆灭,只为天界在神魔大战中赢得一段时日的休养生息,妖魔联军重整旗鼓时,伏脉千里,声势浩大。
各处发往中天神殿的战报文椟,似凛冬大雪纷至沓来,天界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中天五城十二楼……昨日瀛洲,今日方丈,一座接着一座沦陷。
战火蔓延至人间,苍茫大地生灵涂炭,黎民百劫。
他前往昆仑神山,开明兽守卫的山门紧闭,不肯为任何人打开,他意欲强行闯入,可开启连山法阵消耗巨大,让他连对付守山的昆仑十巫都显得无比吃力。
天帝平静无波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琼响太虚。
万事自有天定,不可强求。
又是一句话,又是十个字,几乎浇灭了柏麟心中最后的希望。
冰冷的水珠滴在脸上,他恍惚想起天界是不会下雨的,抬手一抹,赫然发现是自己心绪悲怆,正在落泪。
天神垂泪,九天震动,四海翻腾,千疮百孔的三界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
他连悲伤的资格都没有。
柏麟站在中天神殿的仙阶上,面向照壁而立,身后万千生灵仰仗,前无去路,后临绝境。
“帝君,修罗大军已至北冥,北冥仙族必誓死守卫北冥海!”
面对来势汹汹的修罗大军,北冥仙族此去九死一生,柏麟心如明镜,他既不忍亲眼目送那一道道赴死的背影,更不能阻拦他们以身殉道的决心。
“帝君,妖魔联军攻陷瑶池,驾无底薄木船逼近天河!”
魔族难越天河,但可以无底薄木船渡河,这个方法他只告诉过罗睺计都。
眼下罗睺计都是魔族先锋,莫非是他违背誓言泄露了此法?
极端的失望袭来,柏麟心中一震,却无暇愤怒。
天河对岸,是南天门。
北冥海已是必失之局,南天门再失守,中天将再无屏障可倚,若释放生死海,虽能抵御妖魔,又必定首先将人界拖入万劫之地。
责任重大,谁来守南天门?
神殿之内,众仙俱寂。
“南天门,自当由我南天仙族来守!”
火红如焚的南天烈焰旗,在神殿外迎风招展,飘荡犹如烈火生风。
柏麟未应答,司命已先哽咽了声音:“圣尊,天河浩荡,需要投入多少兵力?你们去守南天门,那南天仙境怎么办?”
“南天仙境没了,我们还能退守中天,以图反攻,可中天若是没了,所有人都将退无可退,守无可守。只要南天仙族一息尚存,绝不让妖魔联军跨过天河半步!”南天圣尊屈膝下跪,沉声道:“这是我们南天仙族,由上到下,一致的决定,请帝君恩准!”
这个一生都在汲汲营营,执念于重振南天仙族荣光的南天之主,危机关头却主动选择了放弃南天。
“属下后稷,”稷神阔步而出,拱手肃立请命,“愿率烈山部众,与南天仙族共守南天门。”
南天圣尊转首,正对稷神投来的目光。
二人同出神农一脉,明争暗斗数千年,此刻都自对方神似自己的脸上,看到为守天界,不计一切代价的决然。
来自镌刻在血脉中最深的责任,从来一般无二。
纵使早有预料,当北冥全族尽殁的消息传来时,柏麟还是感到一阵浓重的晕眩。
如今天界每一刻的存续,都是一众将士明知死路一条,仍旧誓死不降,一往无前争取得来,他必须从各处传来的战报中,找出可以反败为胜的关键。
修罗野蛮蒙昧,嗜杀成性,每次都会屠尽所有,不留活口,它们法力高强,悍勇无匹且不知畏惧,若非要说弱点,那便是根基薄弱,族群不盛。
大战至今,它们大多时候都需要与妖族联合作战。
这似乎是所有魔族的通病,曾经的夜叉、罗刹都是如此。
柏麟翻着战报,觉察到一丝不对劲,纵然修罗一族战力再强横,在与天界多番破釜沉舟的恶战中,也该元气大伤,不可能依旧保持如此强劲的势头,就像是兵力源源不断,用之不竭,可又始终被禁锢在一个固有的状态,无法再发展壮大……
砰——
轰然一声巨响,朗彻九空,神庭震颤。
落天钟一击轰南天门,壁垒崩摧形同无物,中天霎时仅剩天河一道孤防。
焚天炙焰引燃苍穹,灭绝星汉云霓,滚滚劫火直击天河万顷。
天河之滨,黯兮惨悴,风悲日曛,无仙无魔,神魂俱灭。
赤红披风在狂乱的气流中震荡出一抹血色,身影伏在尸山血海中间,手上紧握的神农百草鞭早已断成数截。
柏麟目光凝滞,竟辨不出她究竟是死是活,耳边只有司命压抑到极致后,骤然爆发的恸哭。
一缕缕捉之不住的灵识,如萤火四散飘逸,在劫火冲天的火光中,被焚为灰烬,消散于天地间。
劫火洞然,大千俱坏。
神死魂灭,是没有来生的。
她亲手烧光了族人的元神、心魂,断送了他们轮回往生的机会,让他们彻彻底底消失在三界中。
他们跟随她出来,她却没能带他们回去。
所有的生命,在亡族灭种的战争面前,如此微不足道。
劫火烧毁了天河上漂浮的无底薄木舟,抵挡住妖魔进攻的步伐,却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妖魔联军已经撤退,为何劫火还不停?”
“天河都在沸腾,再这样烧下去,仙子你会承受不住的!”
“仙子?”
“帝姬!”
任群仙如何呼唤,灵枢只盯着被烧红的天穹,眼神涣散,一点反应也没有,周身仙光赫弈,越来越明,越来越亮,映照得众仙无法直视。
柏麟心中隐约惶恐,不断施法将从连山阵中取回的八颗燧明火种,一颗接着一颗重新注入她体内。
忠、正、仁、爱……
她曾经奉献的,他都还给她。
和、平……
不能灭,绝对不能灭。
信、义……
可是没有用。
第九颗——她送他的“情种”尚停在掌心,她的仙光已无法遏制得亮到极致。
盛极而衰,日中则昃,熄灭只在一瞬。
喉间腥甜再也控制不住地喷涌而出,悲风汩起,血下沾衿,淋漓血色落在他身上纤尘不染,落在她身上,盛开如焚。
灵枢发顶莲冠上的鲜明色彩,一息黯淡枯萎,莲冠下生出一抹雪色,疾速流至发尾,顷刻之间,青丝成华发。
仙光寂灭,浴血染身,莲冠萎悴,青丝成霜,最后五感尽丧。
“天人五衰!”岐伯大惊失色。
天人濒亡,则降五衰之劫。
柏麟颤抖着收紧手臂,他这漫长的一生,经历太多次这样的场景。
天人五衰带走了他的母神、父神,带走了神农、颛顼、伏羲,带走了他所有的血亲友人,带走了他无数的同袍将士,而今连她也要带走。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入耳中,众仙齐齐散开,但见南天圣尊形容失态地飞奔过来,面对满地南天与烈山将士的尸身,以及四散消失的灵识,刹那间红了眼眶。
“父亲……”
南天圣尊听到声音,迟钝地回过头,天人五衰之劫,他当然认得出来,可他就这么看着,没做出任何回应。
灵枢唇边血流如披,眼神滞滞地望向他,眼底蓄满的泪水在见到他那一刻潸然划过脸庞,很艰难才说出口:“……好疼啊,父亲……”
看到女儿浑身是血,满面淌泪地喊疼,南天圣尊仍是面无表情,不动如山地瞧着。
一旁的岐伯脸色为之一变:“帝姬还有痛感,只要五感未完全衰退,就尚有转圜的余地。”
没人知道灵枢这声“疼”是真实的感觉,还是濒死的幻觉,恐怕连她自己都未必分得清,可但凡还有一点希望,总要一试。
听了岐伯的疗伤方案,柏麟下意识上前,却被南天圣尊拦下。
“帝君,大局为重!”
“天帝不在,三界安危系于您一身,您不能冒险。”
“您若出事,天界必定军心涣散,我们所有将士的牺牲全部都会白费!”
“灵枢是我女儿,我带她来到这个世上,爱她、护她,便是我的责任。”
“我行岂有亏,累她至此?帝君,哪有当父亲的,当真不心疼自己孩子。”
“我给过她第一次性命,就能给她第二次。”
柏麟合眼轻叹,叹不尽喉间万语千言。
再度睁眼时,他退却半步,双手作揖,躬身朝南天圣尊郑重行了一礼。
砰——
怒涛吼声,震耳欲聋。
潮头似飓风逼近,势欲拍岸而上,浪花冲击撞到曲崖礁石,豃如地裂,豁若天开。
昊辰从容抬袖,护住枕在他膝上已安然入眠之人,微潮的视线定格在她眼尾殷红。
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
他如何不知爱非其道,情之所忌。
可是,他要她活着。
只是,想要她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