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时分,秋风更甚,苏横独坐窗边,秉烛翻着一册有头无尾的《有情诀》残卷。
风吹入衣人微凉,她拢了拢衣物,才惊觉下起雨了。
刚关上窗,便听到屏风后传来一声闷哼,昊辰模糊的身影映在屏风上有些许摇晃。
秋雨有转大迹象,噼里啪啦拍打着窗棂,她凝神忖度须臾,起身绕进里间。
“师兄,这个我看不懂。”
昊辰瞧着她递来的典籍,疑道:“师父让你学《有情诀》?”
“是啊,可惜都看不懂,万一师伯考我,回答不上多丢脸。师伯说《有情诀》和《无情诀》有共通之处,不如你来看看,也好给我释疑解惑。”
《有情诀》和《无情诀》皆是柏麟授予旭阳峰的心法,但他自己专于大道无情,倒是不曾看过《有情诀》。
门掩秋宵,窗影烛光摇,昊辰翻开心法,只见开篇第一句写的是——
天地万物,划分阴阳,阴阳者,气血男女也,阴阳是分,大道是合。
单从典籍要义来看,无情能转化为有情,反之则不行,盖因其将“情”定性为男女之情,仅限男女同修,全然摈弃世间其他情义,不似《无情诀》给修炼者留有更多自行领悟的余地。
可《有情诀》并未苛求同修的男女必须两心相悦,情比金坚,仿佛粗浅地认为一男一女只要同修此法,便能滋生情爱之念,进而心意相连,功法互通。
此外,有情功法一旦被破,则无法再次施展,更不能与他人重修。
如此明显的漏洞,即便修炼者功力臻至化境,亦是脆如琉璃易碎,不堪人心思变。
“这不适合你,你对‘有情’的理解与《有情诀》是相悖的。”
“是吧,难怪我看不懂。”
“不过同修者能调动对方法力,这一点极其特殊。”他将典籍递还给她,“你若有闲暇,倒可钻研一番。”
“我与谁同修钻研?你么?难不成你要改修《有情诀》?”
“我修大道无情,主一无适,绝无更改。”昊辰轻咳一声,有气无力道:“但只钻研功法,自无不可。”
“还能这样?”苏横捏紧手中的《有情诀》,“你的《无情诀》是什么样的?给我看下。”
在药效的作用下,痛意一波波接踵袭来,昊辰只得一次次运气强行压下,先前专注于研读《有情诀》,他几乎未觉察自身痛楚,此刻却实在难以忽视。
他定了定心神,抬手凌空虚划,凝出一道灵力笔锋,可才落下“无情诀”三个字,腕间突然被一股柔力拽住。
苏横握着他的手,制止他继续写下去。
“别写了,我不看。”
“要看的是你,不看的也是你,”昊辰收回手,闭目调整,“如此反复无常。”
“才没有,我是想跟你做点别的。”
苏横沿床沿坐到他身旁,膝盖隔着衣料不经意蹭过他。
昊辰静静与她对视片刻,眼睫微垂,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寸许。
“师兄,你知道摸骨看相吗?”她跟着靠了过来,眸中一寸光,如迸万斛珠,“我新学了一门技艺,很有趣,你要不要试试?”
昊辰如何不知她这一而再,再而三的举动,全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让他不再关注自身伤情。
未免拂她好意,他便重新抬起手来配合她,总归他此生无“相”,她摸骨也看不出什么来。
怎料她皓腕轻抬,竟越过他递去的手,径自抚上他的脸庞。
指尖自天庭落下,缓缓滑向额角,掠过轻微发烫的太阳骨,在凌厉的眉峰处稍作停留,而后沿着流畅的眉骨曲线,一寸一寸描摹英挺的轮廓。
“天庭骨隆起,太阳骨线起……”
她在窗边吹着风坐了许久,素手凝冰蘸雪,带着冷意。
“眉骨伏犀起,鼻骨芽起,颧骨若不得而起。师兄,你骨相生得特别好,日角偃月,相之极贵,我认识那么多人,未尝见之。”
屋外寒螿夜泣,乱雨潇潇,昊辰凝视她的目光静若含珠,他伸手,手心穿过发丝摁在她后颈,指掌按揉,将她压到自己面前。
“还有一句你忘记说了,项骨平伏,又约显约露……”
离得太近,夜色被他尽数挡去,极细极轻的尾音错乱附于唇齿贴合间。
她双指微挣,正待行事,已被他反手扣住腕骨,顺势交叠在一起,高举过头顶。
昊辰自她并拢的指间取走一枚金针,无声看向她。
眼见伎俩被识破,她非但不知收敛,反而瓠犀暗咬,明眸浅弯,整个人因竭力憋笑而轻轻抖动。
“很好玩?”
“没玩,我是想用金针刺你睡穴,好让你早点休息。”
“我不休息。”
“我知道啊,不然才不会出此计策。师兄,别总不听医嘱,你这样不好,忍得太辛苦了。”
“忍得太辛苦?”
一声烛火爆裂,似心弦绷断,昊辰望着她青丝散乱铺陈的模样,情不自禁抚过她修长的脖颈,慢条斯理地将她颈侧长发从衣襟浅口处一一抽出。
“确实。”
眸光若有似无加深,凝聚起不加掩饰的风月之意。
苏横看得笑容顿敛,继而浑身血液上涌,霞绯蔓延开来,连指甲都被染成点点桃花色。
“慢着!”慌乱中,她抵住他沉下来的肩胛,“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
再怎么君子端方之人,于床帏间的亲密相拥,也难免流露出几分礼法外的情动。
指腹压着她唇瓣碾过,揉得殷红凌乱,欲念横生。
“是你说,我想,就可以继续。”
窗外雨珠飞溅,犹如心头狂跳,她眼神忽闪,惶惶不知所措,乱了节奏的呼吸不敢轻易吐出。
“按你的意思,我带你来了旭阳峰。”
“你别胡说,伤得厉害便安分些,怎、怎么还有心思这样。”
“怎样……”
刻意放缓的尾音在颈侧百转千回,似诱似哄,让禁锢的力道生出无以复加的狎昵。
“这样?”
裂帛轻响混合衣料滑落的窸窣声,教眼底雾气氤氲成一片,她漉着双眸稚拙回应,情到浓酣,痴缠不休。
秋风透窗吹入房中,一线寒灯渐熄,天光未明,又闻空阶,新雨频滴。
苏横扶着窗棂眺望雾霭空濛,曙色熹微,兀自出了神。
昊辰取过一件外裳覆上她单薄肩头,顺势扶住她双肩,将人转向自己。
“真看不出来,你这道貌岸然的,很懂啊。”
还没来得及开口,便无端挨了句骂,昊辰满目疑惑地望进她秋水横波,似嗔非嗔的眼瞳,忽而福至心灵。
“只许你看,不许我懂?”
“我看什么了?”
“畏于耻而不学者,乃道之华,愚之始也。”
苏横记得这是多年前,自己在藏书阁戏弄他时所言,方觉先发制人不成,被他反将一军,不由恼羞成怒,作势正欲发作,却见他忽然欺身靠过来。
热意不受控漫上耳尖,昨夜被他翻来折去,极尽能事的记忆悉数撞入脑海,彼时他每一次俯身的距离都比此刻更近,每一声喘息的热意也远比此刻灼人。
“天要亮了,不许乱来。”
昊辰无声浅笑,将指尖捻着的一只火玉耳珰给她看。
“落了一只在榻上,我替你戴上。”
金丝耳钩缓慢推入,冰凉触感惹得她不自觉缩瑟,不等她当真退避,他手上一个用力,耳坠便轻巧地坠在她耳畔。
可那只手却并未因此撤离,修长指节握着耳珰尾端,指腹轻按她因紧张而发烫的耳垂,似在确认位置是否端正,另一只手将人拉近,揽着她圈入怀中。
“阿横。”
苏横低眉敛眸,三指搭在他寸关尺,细辨脉象节律,药劲走向。
“嗯?”
她应了声,昊辰却没再说下去,只双唇贴紧她眼尾薄红,眸底几许清冽,意味深远。
旭阳峰后山湖心有石焉,日已升,正中天,尽销云雾,照亮乾坤。
阳光灿然浮于水,映衬石上一身灰绿长裳的身影,静如温风梳柳色。
昊辰从湖心石上飞身而来,犹之惠风,荏苒在衣。
“多谢师父为弟子运功疗伤。”
恒阳长老面上无悲无喜,暗自打量昊辰,见他面色已褪去苍白,呼吸渐趋平稳,方才安下心来。
“还要谢我哦,师兄。”
苏横自亭中探出半边身子,丹唇上扬的弧度刚好,笑意可与日华月色争耀齐辉。
昊辰侧过视线,眸光清亮如洗,稳稳落进她眼底:“也谢师妹的一气化三清。”
旁若无人的目窕心与,未免太过分,恒阳长老看不下去,轻咳一声打断两人,而后幻化出一个八卦盘。
“昊辰,这是你昨日向为师要的两仪化形阵,任何修炼成人形的妖物,只要它们的发肤,经过此阵一段时日的炼化,都会现出原形。”
“多谢师父。”昊辰接过两仪化形阵,道:“师父,弟子打算不日启程去东海一趟。”
“你的妖毒还未解除,又要去东海?”
恒阳长老为护秘境已然费心费力,昊辰不希望他再操劳其他事,避重就轻道:“弟子心中有些疑虑,需往东海寻求答案,此行并非险途。”
“师伯,我和师兄一道去,他身上的妖毒您不必忧心。”
恒阳长老稍作考虑:“你们真要去,我也不阻你们,不过切记万事小心,你二人皆需平安无虞地回来。”
“是,师父。”
“知道了,师伯,”苏横冲着恒阳长老的背影摇手,高声道:“师伯,您放心,等回来还您一个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昊辰师兄!”
“师父回去了,听不见。”
苏横回首看他,轻哼着冲他皱了皱鼻,而后拿出那只龙目结。
“青囊丝要随身携带才可以驱病避疫,你收在房中有何用处?若是不喜佩戴饰物,可以挂到你的命剑上做剑穗。”
昊辰听罢,当即召来玄嚣剑,她便一脸满足地替他系上。
“我以为你会扔掉的。”
“你送的,我怎会扔?”
“可那时我们相识尚不足一日,”苏横背着双手,朝他略微倾身,打趣道:“我知道了,你对我一见钟情,是不是!所以才对天狗出手那么重,山道都给劈裂了,还有你明明是要回客栈的,临了却改变主意,非跟着我上鹿台山。”
时隔多年,被一语道破自己当日心思,昊辰怔了瞬许,开口时,清冷音色落得坦荡真挚。
“不是一见钟情,是如逢花开,如见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