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松节凌霜色,浓雾起清秋。
昊辰刚踏入少阳山门,便见端砚神色慌张前来禀告——
秘境出事了!
他神色微变,对苏横道:“我先回旭阳峰。”
“你身上妖毒尚需最后一次清解,我准备妥当后再去找你。”
昊辰赶到秘境湖,少阳所有长老皆已齐聚湖边,璇玑心急如焚,却站在一旁束手无策。
恒阳长老施法加固结界,枯瘦手指划出道道灵痕,浅色道袍被灵力浸透,在风中翻飞不止。
昊辰当即结印协助,万千符文渗进阵法根基,怎料如泥牛入海,起不到分毫作用。
“昊辰,自你走后,秘境结界越发薄弱,今日竟直接裂开一条大缝。”恒阳长老脸色难看,白眉深蹙,“为今之计,只能由为师加强护境大阵,重修结界,只是此法不知能维持多久。”
“师父!”
护境大阵需要恒阳长老以本命精元催动,每提升一重禁制,都等同于加速燃烧他的寿祚。
“昊辰,你来替为师护法。”
“师父不可!”昊辰按着阵眼边缘,灵力撞得阵法光壁嗡嗡作响,“护境大阵以寿元为引,如此行事,弟子与亲手弑师何异!”
昊辰自问道心通明,鉴悬日月,下凡拜入少阳,是为护住道统,解决隐患,绝不是为眼睁睁看着恩师因秘境耗尽心血,燃成灰烬!
“诶诶诶,怎么回事?”
一白发男子摇头摆脑地走过来,竟是腾蛇。
来得正好,昊辰第一次觉得,腾蛇下凡不是来给自己添堵的。
褚磊见腾蛇吊儿郎当,模样十分古怪,喝道:“你是什么人?”
璇玑忙道:“爹,这是腾蛇,是我朋友。”
“你们少阳的伙房怎么藏得这么隐秘,老子找了一圈都没找着。”
“你个外人竟敢擅闯我少阳秘境,”昊辰故作肃然冷厉地开口,“是何居心!”
腾蛇翻了个大白眼,他到凡间后被凡人收为灵兽已经很憋屈了,怎么随便来个人就敢这么和他说话,少阳派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他这个堂堂天界神官。
“你一个凡人敢对我大呼小叫的,你活腻了是不是?”
腾蛇发泄着连日来的不满,怒吼着转头看向昊辰,对上一双眼底藏锋,蕴着冷色的眼,心中莫名地打了突。
他咽了咽口水,凑到璇玑身边,低声道:“我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昊辰攒眉,话音里透着不容置喙的强硬:“愣着做什么,还不速速离开秘境!”
“你们的秘境有什么好的?除了一只脾气暴躁的独眼龙,什么都没有!”腾蛇被凶,顿时怒上心头,“我才不稀罕来呢!那独眼龙的肉又不好吃。”
褚磊闻言面露警觉:“你怎么知道秘境有烛龙看守?莫非你就是妖族派来的探子!”
璇玑忙道:“爹,他不是妖族派来的,他是我的灵兽。”
“臭小娘!”腾蛇气得七窍生烟,“老子可是修炼千年的神蛇,是上了神谱的,要不是一时失足,怎会沦落至此,你不要用灵兽来称呼老子!”
楚影红笑道:“照你这么说,你是天神喽。”
腾蛇捋着额前一撮长发,自鸣得意:“老子就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腾蛇大人。”
昊辰冷面冷语:“胡说八道。”
“啊——你这个凡人,看你不顺眼很久了,居然敢怀疑老子,”腾蛇三两步窜到昊辰面前,大声叫嚣,“什么胡说八道,我告诉你,在天上,帝君都要求我办事。”
昊辰满眼鄙薄,嗤笑不语,沉默中裹挟的讥讽,比任何谩骂都更显轻蔑。
腾蛇看得周身鳞甲差点全都竖了起来,恼怒道:“你不信是不是?证明给你看,你们这个秘境,当初就是帝君派我和四圣兽一块做的结界,老子只要一点点神力,就可以让这个破洞恢复如初。”
褚磊道:“秘境结界乃是天界所设,你这个黄毛小子,在这里信口雌黄也就罢了,这种玩笑怎么开的?”
“爹,腾蛇他真是天神,您就他试试吧。”
腾蛇什么脾性,亲手养大他的昊辰最是了解,此刻只需言语再激一番,定然抛开一切天规束缚,忍不住出手。
“胡闹!秘境事关三界,岂能儿戏?璇玑,还不带着你的灵兽赶紧离开!”
“好啊,你们这班凡人都瞧不起老子,老子今天就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天神!”
说罢,腾蛇颉颃阔步往秘境湖边走,与昊辰擦身而过时,还不忘扭头龇牙咧嘴地挑衅他。
秘境结界本就含有腾蛇法力,由他施法修复,自然不难,不消一会儿,结界漏洞已恢复完好。
诸位长老喜不自胜,恒阳长老感慨道:“居然真的修好了。”
“臭小娘,老子帮了你这么大个忙,你……”腾蛇一脸得色回头,却蓦地愣在那里,一怔过后,神态恭肃道:“您怎么在这儿,您不是应该在神潢之渊吗?”
随后双手交叠于额前,恭恭敬敬地朝来人行了一礼。
方才还桀骜不驯的神官,竟陡然敛了锋芒,恭敬有礼得反常,在场众人一时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昊辰眸色微沉,心中暗忖:果然,腾蛇这东西,向来只会添堵。
苏横脸上笑意轻浅:“腾蛇神君,不必多礼。”
眼前之人晔若春华,灿似赪玉,眉眼依稀如昨,唯独少了那份傲睨自若,令得整个人温柔和善许多,腾蛇定睛细看,发觉她是凡人之躯才忽然反应过来,却仍旧近乎下意识地问:“您还认得我?”
“见过神君的画像。”
腾蛇觉察众人都疑惑地看着自己,摸了摸鼻子,笑哈哈打算糊弄过去。
“你们人间不都是这样吗,互相见礼,老子这叫入乡随俗。”
“真的假的?”璇玑完全不信,“你对我这个主人啊,都没有这么礼待过。”
昊辰不愿苏横与腾蛇多有牵扯,大步上前,身形微侧不着痕迹隔开两人。
“准备好了?”
“嗯。”
“走吧。”
腾蛇觑眼看他二人把袂离去,越看越觉得并肩的背影如此熟悉,在他意识深处,一些久远到尘封的记忆,被一下子翻了出来。
他是受天地灵气孕育而生的神兽,无父无母,化形之日第一眼见到的就是柏麟帝君,打从心底里认定帝君是父亲,故而总是赖在中天神殿不走,尤喜盘在帝君的寝殿,待的时间比帝君都要长久。
帝君虽然发起火来很凶,但大多数时候仅是性情有些冷淡,只要他老实修炼,向来不管他到底躲在中天神殿的哪一间。
久而久之,他胆子大了,开始蹭到帝君身边,逐渐了解到帝君的喜恶,知道帝君极为讨厌南天的仙人,天界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五城十二楼,帝君哪儿都去,就是不去南天仙境。
厌屋及乌,他也讨厌南天仙族。
后来,帝君不知何故,突然去了一趟南天仙境,回来后把他从寝殿提溜出来,严肃地告诫他,以后不许待在里面睡觉。他觉得帝君一定是在南天受气了,不开心了,于是更讨厌南天仙族,连带讨厌来自南天的朱雀。
再后来,帝君命人翻修中天神殿,霜洁如雪的神殿被添上灿然的金色,明烈的红色。他不明白尚白的帝君怎会忽然转性,只隐约记得赤金色彩,是南天仙族所崇尚的,那个朱雀就喜欢整日里穿得金灿灿,红彤彤。
再再后来,帝君在天界最热闹的凤凰台另辟仙境,督造仙宫,亲笔题字“凤飞殿”。虽说帝君喜欢养凤凰,但帝君喜静是出了名的,中天神殿除却无法断绝的钧天广乐,几乎没有其他声音。他直觉这座吵闹的新宫殿,帝君不是为自己而建。于是去问青龙,那个笨蛋说不知道,去问玄武,那个傻瓜说不清楚,去问白虎,那个夯货说不晓得,去问朱雀……他才不会去问朱雀。
再再再后来,凤飞殿迎来了它的主人——南天帝姬。司命老头老泪纵横地告诉他,帝姬会是他母亲,他吓得当场三魂七魄去了一半。
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帝君最讨厌南天仙族,怎么可能会娶南天的帝姬为帝后?
中间一定有猫腻!
他正想找个机会去会一会这个传说中的南天帝姬,不想帝君说他心思太杂,要他静下心来闭关修炼,争取早日修成人形。
这一闭关就是百余年,他觉得一切都晚了,他救不了帝君了,帝君要落入南天帝姬的魔爪了,由于想太多,此次闭关他没能修得人身。
帝君淡淡扫过一眼,叫他滚出去。
可他怎么会滚呢?
他只会爬。
爬到门口时,听到司命老头说南天帝姬刚从琅邪归来,已回凤飞殿,他便再也按耐不住溜过去偷看。结果南天帝姬不仅无缘无故烧了他的尾巴,还要求帝君把他交出去,给她炖药膳蛇羹补身体。
天界什么天材地宝没有,她居然要吃了他?
丧心病狂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幸好不管怎样,帝君还是最疼爱他的,将他收在乾坤袖中护着,才没让凶残好吃的南天帝姬如愿。
他眯着眼,趴在帝君的袖口惬意养尾巴,听到南天帝姬说要留在中天殿,帝君不同意,她不知拿了什么贿赂帝君,想毁帝君清誉,又假借受伤博帝君同情,明明贪图帝君的法力,偏偏故作推迟,以退为进,真是诡计多端。
她还直呼帝君名讳,实在胆大包天。
她还敢轻薄调戏帝君,帝君都傻……不是,帝君都愣了,直接一指头把他摁回袖子里。
他暗中观察南天帝姬许久,发现她心狠手辣,到处采摘花花草草,丢进炉子里一把火点燃,再把它们都搓成丸子,塞人嘴里,弄得大家叫苦连天;她好勇斗狠,总喜欢跑出去找妖怪打架,打输了就躲起来,红着眼一声不吭扮可怜。
她心机深沉,回到天庭便在帝君面前卖乖扮巧,装斯文得体有学问,拿根玉箫吹奏靡靡之音,还要帝君以琴曲相和;她狂妄僭越,经常偷看帝君的折子,胡乱发表意见,瞎指挥,帝君受不了扔她几份折子,让她一边玩去,这个时候她会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
南天的仙人果真很讨人厌,尤其是这个害他不能在帝君寝殿睡大觉的南天帝姬,简直没一处是好的,越看越讨厌。
于是他开始变着法挤兑她,想着一定要帮帝君把她赶回南天,奈何他法力不济,反被她吊起来悬在锅上来回晃荡,底下是被劫火烧到滚沸的天水,一个不留神掉进去就是一锅活煮蛇羹,每每挣脱都不知得花费他多少心力。
劫火是南天帝姬的看家本领,也是那天把他尾巴烧着的怪火,给他留下了莫大的阴影。
南天帝姬就是这样一个既野蛮又凶残,会恃强还凌弱的仙子,说起来全都是苦与泪,他能理解帝君为何讨厌她,这么多年都不肯娶她,同她周旋真是苦了帝君。
就这样“你来我往”了几十年,他虽没能成功赶走南天帝姬,但在她惨无人道的折磨下,一通奋发图强,好歹修成了人形。
那一日的凤凰台,百花齐放,百鸟争鸣,他闻到一股闻所未闻的馥郁芬芳,抬起头看去,如火如焚的红衣飘扬在枫树林中,南天帝姬坐在摇晃的秋千架上,手里拎着一只雕花提盒,笑得恶形恶状,对他说……
说什么来着?
腾蛇正思索着,不远处的苏横蓦然回首冲他一笑,他瞬间像是被点着了尾巴,正经了神态,总觉得她下一刻会如同当年在红枫林的秋千架上那般,对他说——
嗟,来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