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龙绡宫后，二人日夜兼程赶了数日，抵达点睛谷外，已日近中天，昊辰手里攥着几个从林中刚摘的野果，拐过树林弯道，便见高处有一片红枫，被秋风染得金红灼眼。
枫叶层层叠叠倚在山石间，悬在崖壁上，瑰奇绚丽，风雅别致。
他本想唤苏横共赏此番景致，转头却见她靠在一块老青石旁，手心朝上托着块茯苓凉糕，几只红蓝金青的蝴蝶绕着她指尖，静静落在凉糕边缘。
“蝴蝶也吃茯苓糕？”
苏横茫然看向自己右手，似乎才注意到周身绕了圈彩翼凤蝶。
“一路上都心事重重的，还在想镜使说的话？”
她摇了摇头，低迷道：“昊辰，若我主动放弃历劫，是否能即刻恢复记忆？”
“主动放弃历劫？”
苏横抬眸望着他，眼底决绝，语气却异常平静：“自戕。”
“你在想些什么！”昊辰形容剧变，仓促蹲下身来，目光焦灼如焚，“怎能轻易说出要自戕的话？”
“我没说要自戕，只是觉得这是最快恢复记忆，查清真相的法子。”她固执地又问了一遍，“你说可行吗？”
“为什么要问我，你认为我会知道？”
“自然，你博古通今，坟典索丘无一不通，定该知道。”苏横凝视他的双眼中如有杳霭流玉，将浮未浮，“你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
昊辰眉头深锁，直觉她说的话愈发诡异，字字句句皆有深意。
见他卒无一言，她反而翛然一笑：“放心，我还舍不得你，不会乱来的。”
昊辰无心同她说笑，神情凝重严肃：“若你舍得了，便会乱来？”
苏横轻哼一声，眼底漾开狡黠，好似寻常模样：“看你表现。”
他无声浅叹，声音放得极轻：“别坐这儿吹风了，方才看见崖边枫林红透，带你去捡最艳的那片赏玩，可好？”
“不是要去见容谷主么，你还有闲心赏秋日红叶。”
“耽误不了多久。”
“不想看，没什么好看的，”苏横挑眉起身，拍了拍衣摆沾染的尘屑，道：“正事要紧。”
秋风卷着几片红枫擦过昊辰肩头飘落，他回首看向走入山林的身影——她素来爱极红枫，凤凰台、药庐亲手遍植，衣物、饰品时常佩戴，如今却说“没什么好看的”。
真相未明的煎熬，心事翻涌的沉郁，早已压过她对自身的关注。
点睛谷伫立在连绵群山深处，近山岗岭环护，远山峰峦叠嶂，整个门派依地势而建，青灰石楼、云间栈道顺着陡峭山崖蜿蜒错落，迂回难测。
谷中机关密布，易守难攻，从山庄门前的乱石阵起便藏着层层杀机，每走错一步，都有机扩带动暗桩升起，防不胜防。
昊辰递了拜帖，在点睛谷弟子的指引下前往正殿，一路行去，空气中混着桐油木花的清苦，与铁屑皮革的腥气，闻起来又沉又冷。
不多时，容谷主跨步进来，他与昊辰二人多有嫌隙，无意客套寒暄，开门见山道：“昊辰少侠与苏姑娘突然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见过容谷主，”昊辰拱手一礼，“晚辈前来是为在浮玉岛损毁打妖鞭一事，特意向谷主请罪。”
提起这事容谷主就一肚子气，但面上却不好显露，毕竟鞭刑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更明里暗里点名要昊辰执打妖鞭行刑。
他强颜道：“此事亦非昊辰少侠过错，怎能让你来赔罪呢？”
“打妖鞭在晚辈手中碎裂，晚辈自该担责。只是打妖鞭乃点睛谷祖传法器，世间无两，再多的歉意也于事无补，因而晚辈自作主张，想以此物向容谷主赔礼致歉。”
苏横将带来的宝盒打开，里面放置的是从白鹤子长老处取来，尚未成衣，但染满鲛人血的鲛绡。
“这是……”容谷主瞧着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布料，忽然眼中迸发出一抹喜色，又连忙按捺住情绪，淡声吩咐：“你们都先出去。”
屏退左右弟子后，他迫不及待地直接上手将鲛绡取了出来。
“观之则有，触之则无，这莫非是传说中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鲛绡？”
容谷主的双手触碰过后，鲛绡上的鲛人血毫无重凝血气的反应，可见其并非不周山祭神台那只妖。
“正是，前辈果然见多识广。”
苏横面带笑意，从旁解释：“容谷主，这鲛绡披上身后，可按照你心中所想，自行裁剪成衣。”
容谷主笑容满面，如此倒完全不必交于他人之手，世间便无第四人知晓他身怀鲛绡。
昊辰观他神情愉悦，甚是满意此礼，遂道：“再过些时日，便是点睛谷簪花大会，届时仙门齐聚，妖族势必会趁机抢夺灵匙，前辈有鲛绡护体，灵匙亦可多一分保障。”
“这些鬼祟妖孽藏于暗处，心怀不轨，蠢蠢欲动。”容谷主担忧道：“老夫回来后，彻查过门人，可惜一无所获，不知各大仙门中，是否如轩辕派一般有妖族安插的奸细。”
“而今诸派皆有防备，若是普通奸细倒也罢了，掀不起多大风浪，”昊辰注视着容谷主，眸光精灼，“怕就怕，这奸细非寻常弟子。”
容谷主身为一派之长，见识阅历不凡，听得出昊辰话里有话。
“昊辰少侠，有话何妨直说。”
“晚辈在不周山曾经与一妖物交手，”昊辰取出打妖鞭碎片，道：“从它身上得到此物。”
“打妖鞭！”容谷主反应过来，登时火冒三丈，“原来昊辰少侠此番登门拜访，是因为怀疑老夫！”
“前辈稍安勿躁，打妖鞭损坏，碎片散落一地，后皆为谷主收走，晚辈首先怀疑谷主亦是常理。”昊辰无视容谷主仍旧铁青的脸色，从容道：“但晚辈既上门赠宝，且坦诚相告，自然是因为相信谷主绝非妖族的奸细。”
“昊辰少侠究竟想说什么？”
“当日所有弟子都身处外围，能拿到打妖鞭碎片的只有四派长老，晚辈希望谷主在簪花大会时，配合晚辈揪出潜伏于仙门中的奸细。”
“你要老夫如何配合？”
“既然它们觊觎打妖鞭，不妨就此入手。”昊辰不动声色打探，“敢问前辈，打妖鞭可有何特殊之处，值得那妖物不顾风险，随身藏匿碎片。”
“特殊之处？”容谷主沉吟半晌，道：“打妖鞭传世已逾千年，这千年间我派修纯阳功法，以催动打妖鞭的弟子寥寥无几，近几代更是一个都没有，要说最了解打妖鞭的人，恐怕还是当日使用它的昊辰少侠你啊。”
苏横忍不住想笑，这容谷主不知是真不清楚，还是刻意打马虎眼。
“容谷主，我师兄统共只挥鞭三下，对打妖鞭的了解，怎敌执掌打妖鞭千年的点睛谷？”
“依晚辈之见，妖族奸细留有碎片，说明即使成了碎片，依旧有其妙用。容谷主收回碎片，除了因打妖鞭是贵派祖传法器外，是否还有其他原因？”
容谷主略作思忖，倒也不作隐瞒：“先师曾言，锻造打妖鞭所用材料，是这世间最坚硬、最锋利之物，老夫本想融了碎片，看能否重新打造一件法器。”
苏横看向昊辰手中的碎片，实在很怀疑这所谓的世间最坚硬之物，被定坤剑一击击碎，到底哪里坚硬。
容谷主读懂了苏横的眼神，同样感到无语，讪讪道：“最锋利应是真的。”
苏横疑惑：“可打妖鞭并不以锋利见长，而是辨识妖物。”
昊辰紧跟着问：“不知其他的碎片何在？”
容谷主唤弟子取来全部打妖鞭碎片，三人好一通琢磨，就材质而言，确实难得，但与坚硬锋利可说毫无干系。
倒是辨识妖物之能，源自何处，值得深思。
昊辰取过一块碎片施法凝炼，其中空无一物，复又对余下碎片一一检查，在其中几块碎片里，搜索出几枚黑甲残片。
“蜃龙逆鳞。”
容谷主震惊：“妖王蜃龙的逆鳞？”
“蜃龙全身长有坚不可摧的鳞甲，唯有逆鳞，锋利却脆弱。千年前，天界诛杀妖龙，其逆鳞在混战中不知坠落何处，原来是掉入人间，为点睛谷所得。蜃龙虽然伏诛，可妖族天生惧怕妖王之威，故而三鞭之下，必现原形。”
自法力完全恢复正常，苏横已能准确分辨妖气，她闻了闻残片，感叹道：“妖王的龙鳞竟无一丝妖气。”
“蜃龙当年只差一点就修得仙身，妖气千锤百炼，几近于无。”
昊辰低眉垂眼，神态专注地将残片，依照纹路拼凑到一起，随着几束光束交汇，残片合拢，形成一片完整的龙鳞。
黑如翳漆，透如琥珀，周身削薄如利刃。
“蜃龙逆鳞有何用处？”容谷主翻来覆去端详逆鳞，忽觉指上一阵钻心寒意，冻得指端剧痛，根本拿之不住，将其丢了出去，不由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终归是妖王鳞片，”昊辰俯身拾起逆鳞，“就算既无妖气，也无妖力，仍是至寒至阴之物。”
容谷主没有看到昊辰暗中施法的动作，可苏横站在他身边却看得一清二楚，随即出声附应。
“难怪打妖鞭要以纯阳功法催动，普通功法自然抵御不了至寒至阴之气。”
容谷主看着被逆鳞冻伤的手指头，对他二人所言，心服首肯。
昊辰趁机提议：“蜃龙逆鳞不如暂时收于晚辈处，待晚辈以此捉到妖物，再还与谷主。”
容谷主小做斟酌，点睛谷无人修炼纯阳功法，代表无人能够驾驭逆鳞，而昊辰拿着逆鳞毫无反应，说明他的确不惧。
“你想以此为饵？”
“晚辈以为只有灵匙才可为饵，至于逆鳞，可以其锋，挫妖族之锐。”
容谷主瞥了眼桌上的鲛绡，心道如此法宝，昊辰说送就送，当不会觊觎这尚且不知用处，还会引来妖物窥视的蜃龙逆鳞。
“昊辰少侠阳厥功功力精纯，自能将逆鳞发挥用处，便暂时先放你那儿。”说到此处，容谷主忽然想起一事，“你说要用灵匙为饵诱出妖族奸细，打算怎么做？”
“那妖人曾碰过鲛人泪，鲛人泪经久不散，能使无色鲛人血重凝血色，”昊辰取出一只瓶子，道：“此乃晚辈日前从东海取来的鲛人血。”
“你去了东海海底的龙绡宫！”容谷主接过鲛人血，又看向宝盒，不可思议道：“这鲛绡亦是从龙绡宫得来？”
昊辰略一点头，但笑不语。
由于起过多次冲突，容谷主本是极为不喜昊辰的，然历经诸事，眼下还是由衷称赞：“昊辰少侠炳若日星，你师父恒阳长老，收徒眼光实在令人钦佩。”
“前辈过誉了。”昊辰宠辱不惊，继续将计划详细道来，“待得簪花大会，谷主可先放出消息，就说人多纷杂，为了灵匙的安全，需转移至更为稳妥之所。那奸细得到消息，必定前往探查、偷盗，而谷主只需要在两处门上涂上鲛人血，无论奸细去往何处，都一定会碰到。”
“嗯，机会难得，老夫觉得可以趁机设法围捕，昊辰少侠以为呢？”
“能捉到奸细当然最好，想来容谷主已有谋划。”
“点睛谷西殿大门乃是特制的千钧门，适合安置灵匙，到时就说要将灵匙转移至此，再在殿外布下能闻妖气而动的偃甲人，定可将奸细围困在西殿外。”
苏横道：“容谷主，不知邬童可清楚千钧门和偃甲人的法门，他如今已效力于天墟堂，若是泄露破解之法，不一定能把奸细困在殿外，晚辈以为，倒是应该在殿内加强布置。”
“灵匙不会真正转移到西殿，千钧门又未必能拦住妖物进殿，晚辈赞同师妹的说法，在殿内另行布下法阵。”
“瓮中捉鳖不失为妙计。”容谷主灵机一动，“我点睛谷有一捆妖阵，正好可用。”
“如此，点睛谷的一切就有劳容谷主，晚辈先行回少阳，通禀掌门此事。”
容谷主颔首，计划暂且安排妥当，只需静候簪花大会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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