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奋暴突撞,声如万雷可怖,耳边嘈杂伴随破碎呼喊,鲛人们被强烈的震荡狠狠摔了出去,四面溃散下逃之不及者纷纷被祭坛埋压沦没。
昊辰运合灵力,蔚勃的金气缠上剑身,手腕翻转,挽出无数利落剑花,恢漠真元盘旋如游龙,顺着剑招铺展开来,突破层层壁障,直直插入因海底被撼动而喷薄出来的滔天巨啸中。
两股力量厮杀,僵持难下,撕裂的疼痛在昊辰心口猝不及防炸开,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清湛的瞳仁中倒映着波浪愤沸,汹涌席卷。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灼灼红光从后穿透他的身体,恍惚间似有焰火淬炼真金,剑气迸发出无可匹敌的气势,碾压万波之惊突澎湃。
青冥浩荡,燚赫一剑,与尔同销。
昊辰右手朝虚空一探,自废墟中取来一面破损的万婴幡。
苏横飞奔过来,急切地搭上他腕间脉搏,但觉指下每一次跳动,都带着破体而出的劲力。
“同销万古愁,当初也是这一招,果真是娘娘回来了!”鲛人长老白鹤子大为感慨,衣冠歪斜地游弋入内,五光十色的鳞片乱七八糟,询问道:“娘娘,恩公伤势如何?”
苏横眉心拧作一团,忧心不已:“白长老,劳烦安排一处静室,让我师兄先疗伤。”
“应当的,应当的。”
祭坛合墙压塌,血污弥布,遍地残垣断壁,白鹤子交代几句后,便领着昊辰二人去往别处宫殿。
妖毒在昊辰体内横冲直撞,反复碾压内腑,大有紊乱之相,平日里绵长的真气,此刻如同风中火烛,每一丝细微的调动都伴随着熄灭之危。
他不敢有丝毫懈怠,引导着这缕微弱真气,沿奇经八脉运转周天,修复受损经脉。
待得平息妖毒,已不知过去几时。
昊辰推门而出,望着殿外乌泱泱的鲛人,对在一旁打点的白鹤子道:“白长老,你们鲛人族倒是支叶硕茂。”
白鹤子见昊辰无恙,心下稍定,捋着白花花的胡子呵呵笑道:“我族天性善良,自得天道眷顾,正所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老天爷没有亲人,便保佑我们这些良善族类人丁兴旺。”
昊辰哑然失笑,却听那鲛人长老续道:“反观魔族,作恶多端,所以部族凋零,一场大战就全打没了。”
昊辰怔了一霎:“照长老的意思,凡人最得天道眷顾。”
“恩公亦是凡人,当知虽然你们不吃会饿,多吃会撑,不穿会冷,多穿会热,许许多多的普通百姓更是弱不禁风,寿数短暂,可偏生这三界众生,不论是神仙妖魔,还是精灵鬼魅,都不及你们人族繁荣昌盛。”
昊辰闻之若有所思,眼下一层长睫投出的阴影,微微颤动中,似触及内心某处一直未曾明了的隐秘。
又是几个鲛人解除垂丝钓,谢恩离去,昊辰踏进大殿,一眼就看到苏横眉梢眼角浓重的疲色。
“鲛人可以上岸,你不必赶在沙棠果失效前为他们解毒,累了就先歇会儿。”
“我不累。”苏横抬眸道:“你的伤势如何?”
“无妨。”
苏横点了点头,竟一反常态没有亲自检查他的情况,便一心去替鲛人解垂丝钓。
昊辰见状不再劝说她,转而朝白鹤子递了个眼色。
白鹤子心领神会,挥手示意殿外等候的鲛人们离开。
“恩公说的不错,是该休息一会儿,要是伤了娘娘的元气,我等罪过可就大了。”
苏横眼也未抬:“我们不能在东海待太久。”
“娘娘和恩公有事要办吗?何时可以再来龙绡宫?”
昊辰道:“轻易不会再来。”
“本来还想着两位能多留些时日,这次总也让我族有机会报答一二,”白鹤子扼腕叹道:“看来时机不对。”
“时机未有不对,长老若想报答我们,可以通过其他方式……”
“懂!”昊辰的话还没说完,白鹤子已然茅塞顿开,一拍桌子,摆着尾鳍浮游起身,做了个请势,道:“娘娘、恩公请随我来。”
“这白长老倒是机敏。”昊辰拂衣欲行,却见苏横停在原处出神,“阿横?阿横!”
“嗯?”
“怎么心不在焉的。”
她双眼频眨,垂眸道:“可能累了。”
“你刚说不累。”
苏横愣了下,径自绕过他往外去:“快走吧,别让白长老久等。”
白鹤子摆着大尾巴前方带路,背鳍掀起暗流,涟漪几痕。
“娘娘,说起来您是已经转世了吧,怎么还知道这身装扮的细节,让鲛绡化得一模一样。”
苏横召出星盘,打开封印将虚影呈现在他面前。
“哦,原来是亭奴的留影石。”
“这居然是亭奴的。”
“是啊,亭奴没和您说吗?当年那山妖大闹龙绡宫,打伤我族族人无数,是娘娘救了我们。亭奴当时还小,总盼着能再见娘娘一面,又怕时间久了,会忘记您的模样,便千方百计寻来这块留影石,将自己的记忆封存。”
宫门被一扇扇打开,水波分流,珠箔银屏迤逦开,贝阙珠宫,雨栋风帘。
“后来亭奴离开龙绡宫,去凤鸿草堂求学,我们便把留影石供在高堂,不想千年后被那山妖抢走。嘿嘿,结果兜兜转转又落到娘娘手中,而您再一次救了我族上下。娘娘果然是天性宅心仁厚,无论轮回几世都是如此。”
“难怪亭奴说对我倾盖如故,原来他也是凤鸿草堂的弟子,他一直都识得我。”
珠玉泡泡缓缓引升,一簇一簇,错错落落,珊瑚林擎着枝桠,点缀明珠,无数银鳞细鱼穿梭其中,划出一道道粼粼光带。
推开一扇玳瑁门,但见内里金矿丹砾,云精爥银,奇珍异宝散落一地,颎彩焆曜直冲穹顶。
“堆金积玉,富埒陶白,”昊辰环顾宝阁,“都言鲛人避世而居,未想竟通过‘沧海月明’积累这般财富。不过,沧海月明的掌柜十二郎,不是鲛人。”
“恩公洞如观火,鲛人没有双足,在人间行走不便,故而有收养人族孤苦少年的习惯,这一代便是十二郎。”
苏横道:“所以我们一到东海,就为孽镜所知,设下圈套。”
“形势所迫,实属无奈,还请娘娘和恩公莫怪。”白鹤子取出一枚紫如黑晶,散发五色光芒的果子,双手奉上,“恩公,这是您的空桑果。”
苏横错愕地看向昊辰,百鸟仙境,归墟之国的国宝,千年才结一次,食之可增寿数的空桑木之果!
昊辰神色淡淡,不甚在意:“长老收着吧,取物偿值,天经地义。”
白鹤子也不由诧异,愣愣收回空桑果,而后道:“这珍宝阁内所有的宝物,如今都归娘娘和恩公所有啦。”
昊辰道:“可有生辰蜡?”
“生辰蜡没什么用处,算不得宝物,珍宝阁内并无收藏,但恩公若是需要,制蜡倒不麻烦,化龙麟、三生木此间都有。”
“有劳白长老。”
“恩公言重了。”
“你要生辰蜡做什么?”苏横问,出发前明明说是为取鲛人血而来。
“进不周山。”
“用生辰蜡就可以进不周山?你要去天墟堂?”
“总会去的。”
这边厢昊辰讳莫如深,不愿多谈,那边厢白鹤子却是喋喋不休,念个没停。
“我族天生随性,偶尔借‘沧海月明’换点所需之物,但孽镜行事需要鲛绡,需要钱财,就逼迫我们织绡。可鲛绡哪是容易织成的,他们又转而折磨我们,叫我们泣珠换钱。”白鹤子在角落里翻找,将一件件无价之宝如敝履般丢到边上,“弄到最后,财宝太多用不掉,又占地方,找个东西都费劲。”
“而今没有孽镜威胁,长老若是嫌钱财太多,可以兼济天下。”
“恩公所言甚是,等我忙完了,想想该给谁,怎么给。哎,找到了,化龙麟和三生木,就是还需要鲛人泪,鲛人泣泪成珠,眼泪不好找。”
苏横不明所以:“龙绡宫里全是鲛人,鲛人泪最是易得,哭一个便有。”
“啊?怎么哭?我们鲛人天性不爱哭,不然海里到处都是鲛珠。”白鹤子表情纠结为难,“更何况孽镜已除,垂丝钓能解,又再见娘娘,桩桩件件都是天大的喜事,更哭不出来。”
“你想想以往,被孽镜奴役驱使,让你们织绡泣珠,再不能随性而活。”
“艰难困境都已经过去,我们鲛人啊,天性只喜欢往前看。”
苏横蹙眉道:“那龙绡宫可有刚出生的小鲛人?”
“何必如此麻烦,要哭还不简单。”
昊辰话音一落,手中寒光一凛,剑摇雪色,照进鲛人长老的碧色双瞳。
“昊辰——”
剑锋划过,鲜血直流,天性不爱哭的堂堂鲛人族长老只觉手指上一股钻心之痛,瞬间眼泪喷涌而出。
这法子简单有效,只需一招,血泪齐收。
昊辰面无表情,施法保存好鲛人泪和鲛人血,道:“白长老,你们收拾祭坛,可有从中发现什么?”
“要发现什么?”
白鹤子捧着手指头,深碧色的眼里饱含大大的疑问,昊辰在心中,默默收回了对他“机敏”的评价。
“孽镜祭坛修建在此,所为何来?”
白鹤子费劲思索了半晌:“孽镜建好这座祭坛后,每隔固定时日来此献祭,他们神神秘秘不让看,老夫也不清楚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但是有一回,老夫偷听到他们交谈,说是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圣山。”
又是圣山。
天界史官直笔治史,可他从未在史籍中看到过圣山位于何处的记载,然依照白鹤子所言,圣山定然仍存于现世。
而窫窳被葬于圣山一事,则是他少时听父神提及。
由此推断,圣山极有可能历经三界动荡后改过名,故而缺少相关史料,亦或是,圣山的说法,只出于父神的言语习惯,而这个习惯被某些认识父神之人保留了下来,还流传至妖族。
三界之内,万千山脉,能被父神称为圣山……
昊辰缓步走过祭坛原址的每一处狼藉,陷入一阵长久且沉默的思量。
折返回去时,垂丝钓已经解完,生辰蜡却还未制成。
在鲛人侍从的带领下,昊辰经过九曲回廊,敛足于水晶宫门之前,深海中特有的幽蓝光线,悬在上方恰似银河倒泻。
水晶门后,犹闻啜泣声。
苏横埋首膝间,箍紧双臂的力道之大,像是要将自己的血肉悉数泯灭,无法自视之处,堕神印的血光爬满脸颊,几欲冲破桎梏。
“自在观心,真妄毕见。”
玉质音色随海水涌动悠游入耳,暗镌春风如许,拂尽料峭,试图揉开她心底的恐惧与不安。
“阿横,无论是何缘由,致人命死者是它,不是你,也不是灵枢。你闭目塞聪,扣心自问,觉得灵枢会是言而无信,袖手旁观之人吗?”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她垂泪不止,强撑着最后姿态。
“可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没有出现?她不是凤鸿草堂信奉的神明吗?孽镜如此屠戮她的信徒,她感应不到吗?她为什么不出现?”
心之忧矣,则视丹如绿,所有情绪积聚,临界之时,崩塌只在一瞬,与千年前何其相似。
昊辰抚上她发顶,轻声叹息:“势之所趋,道则在焉,或许,她也身不由己。过往一切,由迹自证,由心自明,而你,到了今时今日,又愿意相信谁?”
苏横猛地抬起头,房中明珠高悬,玓瓑光晕轮生,她泪眼朦胧,看不清昊辰近在眉睫的脸庞,却没错过他意味深长的目光。
匣剑帷灯,无法隐藏。
“我知道应该相信我自己,而不是其他任何人。白长老都已经告诉我了,”说到这儿,她无端顿了顿,才接着说道:“镜使意在动摇我的道心,要我历劫失败,永滞凡尘。”
“既然知道,便勿要再胡思乱想,以免日后镜使趁虚而入,又添祸害。”
“日后?”苏横狐疑,“这是何意?”
“我与镜使交手两次,觉察他的法力远不够号令祸斗、蜚妖等一众修为高深的妖物,更不足以锻造沉铁,炼制法器。”
“你的意思,那个死掉的镜使……是假的?”
“此事多有古怪,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理清疑窦。但镜使心怀千载怨恨,机关算尽,还没得到一个确切结果,如何会轻易自戕?”
“尚有土行和木行两座祭坛不曾找到,他确实没到走投无路的境地。”
“此外,他口中说着与你不共戴天,可到最后,却在劝你不要插手五行祭坛的事,地动来袭,他更是将你一章推离险地。”
言外之意,镜使今日使了一招金蝉脱壳,假死逃生,而他阴魂不散,知她要寻祭坛,就一定还会来找她。
苏横低眸端详着挽在臂弯的粉蓝披帛,神色沉潜。
她一定会揪出镜使,亲手取其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