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绡宫宫殿巍峨,错落有致,琉璃穹顶明珠高悬,水晶宫门璎珞垂帘,虽位于万年不见天日的海底深处,却是霞明艳艳,五光十色。
苏横换了身男装独自前来,宫门口的鲛人检查过她的令牌,没有多问便有一名守卫引着她进入宫中。
龙绡宫内廊腰缦回,四通八达,她跟随鲛人守卫在华丽宫殿中行走,一路畅通无阻。
走过一段路途,但见四下无人,她目光沉凝,暗自望诊眼前水居如鱼的鲛人,缓缓停下步伐。
“还有多远?”
“前面再拐一个弯就到了。”
闻听此言,苏横迅速出手擒住鲛人守卫小臂,动作敏捷果断。
那鲛人守卫正欲反抗,却感一股清正灵力注入体内。
“垂丝钓。”
“你怎识得?”
“不仅识得,还解得。”
在鲛人守卫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苏横渡来的灵力循着血脉强势经行,转瞬将盘踞的妖毒彻底涤荡扫清。
他脸上露出一丝不可抑制的欣喜:“你不是石明,你到底是何人?”
“你们鲛人族曾出过一位入了仙籍的医官,名叫亭奴,是他请我来救你们的,我要见你们长老白鹤子。”
亭奴是鲛人一族的传奇与骄傲,自是如雷贯耳,可……
鲛人守卫眸中疑光闪烁,暗自揣度苏横话语虚实,一时佁儗不前。
苏横瞧着他这模样也不催促,慢条斯理道:“你们中这妖毒‘垂丝钓’已有时日,想必族中医术束手无策,而我能解毒,这一点,你方才已亲身体验。至于我是否认识亭奴,见到白鹤子长老自有分晓。”
鲛人守卫沉吟片刻,眼底闪过一丝决绝:“好,我带你去见白长老。”
苏横快步跟上鲛人,背负的左手悄然攥紧掌心,指缝间隐有金光流转,身后水动波澜起,一道颀长身影在金光中徐缓显现,无声凝立。
昊辰借珊瑚虬枝遮掩身形,灵巧避开巡查耳目,拐过几道迂回廊弯,终在一座绣闼雕甍的宫殿前停步。
透过错落枝丫望去,已有不少妖众聚集在此,往来穿梭,身影攒动。
他挟剑踏入殿中,霎时无数金行灵气汹涌而至,一座座骨木镶嵌的人眼烛台,托举罗酆六天密钥,供奉万婴幡于祭坛中央。
金曰从革,五行灵气中以金行杀气最重,藏于海底深处,以水之汪洋,泄金之刚猛。
故而归墟的五行灵气未有失衡,司命命人查探,才不曾发觉异样。
昊辰望向万婴幡,眸色沉敛如锋,无形威压凝在眉梢。
孽镜群妖早已严阵以待,见昊辰进殿,立刻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真是沉不住气啊,”黑衣裹身,风帽罩顶的镜使从祭坛后缓步迈出,好整以暇道:“我还以为你会借石明的身份,在龙绡宫中好好探寻一番。”
“是你指使獏㺔去客栈,故意用修建祭坛之名引我来此。”
“不然哪有这么凑巧,刚好让你认出轩辕派的术法,又刚好留有石明的令牌和鲛绡。”
镜使脸上一如既往弥布着一团黑气,任谁都看不清面容。
“哼,祸斗杀不死你,蜚妖杀不死你,就连骨镜阵、猎神榜都没成功。这一次,她不在,你没这么好运了。”
即便镜使整个面容都藏在黑衣风帽之下,昊辰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那被浓重妒色所侵染,似淬了鸩毒般阴邪狠辣的目光,正牢牢锁定在自己身上。
“你想杀我,不是因为我要寻祭坛,而是因为她。她与你有何恩怨,教你如此阴魂不散。”
“恩怨?我跟她不是恩怨,是仇怨!哈哈哈……”
昊辰冷眼旁观镜使仰天狂笑,缄口不言,静待其收敛狂态。
“一千两百一十八年啦,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虽然没能成功让她去旭阳峰做守境者,在琉璃盏身边长大,但好歹引她服下妖毒,又用罗酆六天密钥勾起毒素,帮她逐步恢复法力,疫病符、请神印,我要让她燃尽神魂禁制,想起过往一切!”
“你可知她恢复法力,想起过往,会有何后果?”
“我当时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才会这么做!她在历劫,悟前生是大忌,可那又如何?我要的便是她永堕尘世,再也别想返回天界!可你,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非要她练你的心法,遏制她恢复法力,害得我几乎功亏一篑,你罪该万死!”
鲛人们听到祭坛内的响动,先后游弋进来,将所有进出口堵死。
“你——区区一介凡人,一个她历劫期间的过客,与她有今生,没来世。她很快就会忘记你,就像当初忘记我一样。”
见昊辰沉下脸来不说话,一阵莫名的快意浮上镜使心头,他阴恻恻道:“你说,你为什么要待在她身边,你根本保护不了她。堂主、统领全都想从她口中得到地脉的下落,不停地往她身边安插棋子。她呢,又笨得要死,是人是鬼分不清,能平安无事至今,都是我在替她挡下明枪,除去暗箭,只有我才能真护她周全!”
殿中各个方位都被鲛人占据,昊辰眼眸微微一扫,忽然带着几分蔑意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死到临头还笑得出来!”
“我笑你枉费心机。”
“我枉费心机?呵呵,我知道你法力高强,向来无所畏惧。不过你猜,我为何要你来龙绡宫?你修最精纯的金系法术,可惜啊,水多金沉,而且身在海底,水是无论如何都避不开的,所有流进这个殿内祭坛的海水,都有专门克制你的剧毒。”
祭坛大门被重重关上,殿中杀气陡然拔高,弯月刃携凛凛杀意迫近,妖众紧随其后,群起而攻。
祭坛内衣袂起落,影动四方,一剑横空杰出,挥洒自如,身形交错间锋刃傲凌。
觉察到昊辰只守不攻,镜使不禁疑惑,在祭坛待得越久,毒素就会侵袭得越深,按理来说,昊辰应该选择速战速决,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拖拖拉拉。
镜使想不通其中缘由,索性不再去想,未免夜长梦多,他加重力道,出手疾驰,倏来飙去,刀锋讯光如电。
昊辰向后飞身掠去,停在祭坛正中央,剑身反转,以指为杖,足踏五行方位,引天地之灵,凝符文之力,交织形成一道炳明离章,坚不可摧的屏障,五色淳光瞬间笼罩整座祭坛。
此处乃金行祭坛,虽为沧溟之水泄去百炼精钢,但只要方法得当,他便能够调动无穷金行灵气为己所用。
金光叠着水光汹汹斩去,剑气凌霄汉,锋芒不可当。
群妖无法抵御这般攻势,被玄嚣剑意纷纷斩落,祭坛在涌动的海水冲击下摇摇欲崩,星棱四射开来,所到之处,经幡罗杖无一幸免。
镜使反身一击,弯月刃的弧光划过昊辰发冠,照亮上面的银簪簪首。
净浊玉!
“白鹤子!”镜使大喝一声:“起天网!”
鲛人们摆着大尾巴向两侧散开,鲛人长老慢吞吞游了进来。
“天网已收,请恕老夫无能为力。”
“你身上的垂丝钓?”镜使心中窜起一丝惊猜,不由牙根紧咬,自喉间逼出两个字:“苏横!”
“是我。”
她一身蓝粉霓裳,执玉箫翩然现身,焰纹金冠璀璨夺目,珠压腰衱摇曳生姿,眸光潋滟若秋水横波,明丽绝俗。
“你想见我。”
孽镜众妖被昊辰诛得七零八落,镜使却无暇顾及,他死死盯着来人——眉眼依稀旧时模样,却在鲜妍明媚中,平添了几分凌人的盛气。
在她昂首看过来的刹那,他似被摄去了心魂,坠入记忆深处最激流涌动的漩涡当中不可自救。
他故意让栾娘盗走星盘,本就盼她能解开封印,至少她也应该记得一些有关于他的事。
可当历经千年都无法忘怀的记忆重现,怨愤底下藏着不为人知的恐惧,他才恍然意识到,她是自己内心最渴望再见,又最想要打破的梦魇。
他那般恨毒了她,又那般期盼着她。
镜使心头戾气翻滚,顾不得昊辰在场,玄嚣剑蓄势待发,他攥紧弯月双刃,便纵身朝苏横俯冲过去。
身在海底,难施火系术法,可面对镜使凌厉的攻势,苏横却无丝毫避意,她刻意扮成留影石里灵枢的模样来刺激他,本就没打算闪躲。
弯月刃携锐风堪堪劈落,寒芒映得她神情愈发坚毅凛然。
“你不敢!”
电光石火间,弯月刃猝然卡在半空,无法再进毫厘。
他隐匿暗处十四载中,有无数次机会可以置她于死地,可他从不敢真的对她下狠手。
梦魇,之所以能够成为魇,前提是,她是他的梦。
千载孤寂与绝望中,唯一珍藏的梦。
镜使怔忪之际,胸口剧痛炸开,玄嚣剑从后穿胸而过,周遭海域霎时血色氤氲。
昊辰旋身飞掠,反手掣回玄嚣剑,剑柄妖血沾满他执剑之手。
“客栈里的,是獏㺔。”
“不错,”苏横从容道来,“让你的人看到我还在客栈,让你知道‘石明’是独身前来,你怕昊辰师兄入殿前会发现异样,察觉海水有毒,索性在龙绡宫内就不派人监视,正好给了我机会。”
“你处心积虑,又扮成这副模样来对付我,”镜使的声音里夹带深重恨意,“明明是你先对不起我的!”
“我不记得你。”
“你当然不记得我!你何曾记得过我?”
镜使癫狂地笑起来,笑容鲜血淋漓,在海水中搅做血污一团。
“一百年,你答应过我,只要我在海底待上一百年赎罪,就会放我出去!”
山妖!
是当年在龙绡宫推到珊瑚巨树,引发海底地动,被灵枢镇压在归墟地裂处的山妖。
“可你不记得了!因为你的‘不记得’,我被关押在海底九百七十三年,在世间寻了你一百四十五年。我去过很多地方,又怕自己忘记去过哪些地方,只能一点一点,全部记录下来。
“鸣泉涧的舆图你看到了吧,那上面的每一笔、每一划,皆是我在三界寻你的足迹。我刻意在鹿台镇的妖毒中留下归墟海底的气味,引你服用,你亲手将我关在归墟海底,但你何曾记得过我分毫!”
昊辰心生疑窦,惩处山妖一事,后续交由司法神殿定谳,依照皋陶的行事作风,刑期断不会无故从百年增加到九百七十三年,更降下天界罪印,令山妖有机会进入从极之渊,这中间定然还有被镜使隐藏起来的曲折。
“一千二百一十八年,我无时无刻不想啖你肉,饮你血,抽你筋,扒你皮,将你挫骨扬灰!可我不知道你是谁,你叫什么,我去不了天界,只能走遍人间,奈何却寻不到你一星半点的痕迹。
“直到我故地重游,发现这群鲛人供着你的神像,奉着你的留影,才知道原来世人都管你叫‘凤鸿娘娘’,你是凤鸿草堂的创派祖师。呵呵,我是妖,你可以抛诸脑后,但凤鸿草堂里你的信徒,你总不会不管了吧。”
苏横眼眶难以抑制地发红,抿紧的唇线松懈:“你屠凤鸿草堂满门,就是为了逼我现身。”
“我杀光他们,让他们在大火中被焚为灰烬!他们一个个痛苦哀嚎,不断地祈求着他们的神明保佑,显灵救他们出火海……高高在上,目无下尘的凤鸿娘娘,我倒要看你能无动于衷多久!可我没想到,你是真能忍啊,我杀得差不多了你才出现。”
“在哪里出现?”苏横灵光一现,“姜水?是姜水,对不对!”
“在归墟的日子里,我无数次想象过再见你时,你会是什么样子,但你是神仙,你不会老,于是我倒着去想你小时候的模样,所以我一眼就认出那个六七岁的孩子是你。”
“你找到我,为什么不啖肉饮血,抽筋扒皮,直接将我挫骨扬灰?”
“只受身体上的痛苦,太便宜你了,如何能解我心头之恨?我派人围了你的镇子,看你这次究竟会不会出手,结果被那可恨的竹子精横插一杠!”镜使无比恶毒地说着,“姜水镇的镇民、义兴县的村民、凤鸿草堂的弟子,还有你那义父竹子精,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因为你的‘不记得’而死。死了多少人,他们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吗?他们怎么死的,这一次,你记得了吗,凤鸿娘娘!”
苏横脸色霎白,竭力稳住自己发颤的手,想要抚平濒临崩溃的情绪,她往前走了一步,感受到昊辰一把抓住她,又在须臾间,松开手放她过去。
“你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杀戮的本性,却要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所有责任推卸给别人。你暴虐又懦弱,自私又贪婪,虺蝎为心,豺狼成性,内心阴暗到腐朽生蛆,你有什么资格来责问我!”
镜使藏在风帽中的双眼,恶狠狠地瞪视她,裂眦嚼齿,愤怒到了极点。
“我说错了吗?你有哪一点能反驳我?你滥杀无辜,藏头露尾,难道不暴虐,不懦弱?你建五行祭台,盗取五行灵气,难道不自私,不贪婪?你以万婴为祭,炼制万婴幡,难道不是蛇蝎心肠,豺狼本性?”
“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是谁?”
“是——”镜使惊觉她的目的,沉默半晌,冷笑一声:“是谁你管得着吗?”
“管不管得着,都得管。”
“不自量力,你今生只是个凡人!”
“是今生,还是前世,是凡人,还是神仙,这重要吗?”苏横琥珀色的眼眸,镀上一层坚不可摧的冷硬,“世间万物,无一不在无时无刻地变化着,十年前的我,和现在的我不一样,现在的我,和十年后的我也不一样。我认为我是谁,我就是谁,前世今生没有区别!如果你觉得不同,那你记恨着的,是这一刻的我,还是哪一刻的我!”
镜使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摇首道:“破除我执,明悟轮回,这就是神仙呐。所以千秋岁月,万载记忆,所有人对你来说都是沧海一粟,是不是?可是你真当以为自己是神仙,就能够永远吉星高照了吗?”
苏横微一怔神,脑海中有一道灵光闪过,速度太快,以致于还未看清,就已经坠落不见。
镜使胸前的伤口妖力散逸成点点流光,面容在海水中逐渐变得透明。
“你要做什么!”
苏横惊慌失色,连忙想要施法制止,然而镜使却在她出手的同时,倾尽全力一掌将她推飞出去。
昊辰见情况不对,当即扬声道:“快走!”
随着一道溃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霎时地裂横竖如画,无数裂纹蔓延,一眼望不到尽头,祭坛在震动中以极快的速度轰然坍塌,屋梁椽柱,错折有声。
海水肆流裹挟摧枯拉朽的能量,从海底最深处咆哮着疾冲而来。
怒激震荡,喧如鼎沸——
海底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