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入云山,物情潇洒。百般景物堪图画。丹枫万叶碧云边,黄花千点幽岩下。
随着少阳派抵达点睛谷,当日出现在打妖鞭震碎现场的十二位长老再度齐聚一堂。
可以完全排除嫌疑的只有褚磊和容谷主,二人交换过眼神,示意昊辰一同前去商议具体细节。
容谷主道:“昨日老夫已经按照昊辰少侠的计划放出消息,今夜会将灵匙从地宫移到谷内西殿,并在两处的门上都放置了鲛人血,相信以灵匙为饵,必定会引这奸细前来。”
褚磊不安地问:“西殿可安全?”
“褚掌门放心,西殿大门为特制的千钧门,殿外还有一众偃甲人,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老夫还按昊辰少侠和苏姑娘的意思,在殿中布了捆妖阵。”
褚磊道:“如此多重准备与防护,这奸细只要敢来,定叫其插翅难逃。”
“哪怕当真不慎让他逃走了,只要他触碰过大门,沾到无色鲛人血,重凝血气,那我们也必定知道他是谁。”
昊辰眼帘微垂,一惯沉着冷静:“怕就怕,我们中有可能不止一只妖。”
一个都没有捉住,不止一个还得了,褚磊震惊道:“什么意思?”
对禹司凤的怀疑,早在浮玉岛便有过,可惜打妖鞭第三鞭没有落下,功亏一篑,眼下两仪化形阵未有结果,昊辰不愿贸然直言。
“如今这还都是我的猜测,待有了确切的答案,我再向两位掌门禀报。”
昊辰回到少阳驻地,除褚璇玑外,一众师弟师妹俱在,有浮玉岛的前车之鉴,今众人皆枕戈待旦,不敢掉以轻心。
端清道:“师兄,阿横自到了点睛谷,就将自己关在房中,有半日未出了,连午膳都没用。”
“我去看看。”
昊辰端着食案敲开苏横房门,她正在捣药,深褐色的药渣混着细碎根茎,在药臼里碾出干涩的沙沙声,一下又一下,不停响动。
“在做什么,这般废寝忘食。”
“镜使舍不得我死,所以我打算以此为突破口,引蛇出洞。”
“的确不能一直被动等待着镜使出现,孽镜在浮玉岛曾相助天墟堂行事,今次也有可能会来点睛谷。”
“只是这个配合我演戏的人,应该找谁?你要抓奸细自然没空,而且镜使对我了如指掌,定是暗中监视少阳多年,少阳弟子的一招一式、功法内力,镜使多半都认得出来。是不是找别派弟子更为合适?”
昊辰想起今日到点睛谷时,远远瞧见了君晏如。
“你想找君晏如。”
听到昊辰冷淡的语气,苏横心底泛起一片迷津,旋即笑转星眸,眼波盛满柔光,似清露坠了素辉,起身凑到他面前,背着手攒几分揶揄。
“吃醋啊?”
昊辰淡淡垂眸看着她,既未承认,亦未否认。
“好没道理的,事实上,我和君少侠没见过几次。”
“真这么简单?”
苏横凝眉:“真要说,那过命的交情也确实是有的。”
“而且你认定他会帮你,遇事除我之外,会首先想到他,你对他有种自己都意识不到的信任。”
“信任出自脾性相投,异苔同岑的朋友之谊,我分得很清楚,没你想得那么玄乎。”
她没有真想拿这种事跟昊辰调情,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自顾自坐下来调药。
“在制毒?”昊辰忖道:“你想用毒来对付镜使?”
“不是。我本打算调配一副灵药,拿去请君少侠帮忙,正好上次在浮玉岛,听他说他的生辰就在这几日……”
昊辰听着她的话,忽地神色一滞,思绪纷纭如潮涌来。
“你不喜欢,那就算了,我再找别人,但药配到一半……”
“君晏如的生辰在秋日?”
对昊辰这突如其来的打断,苏横掠过一丝不解,抬眸只见他眼中含光,若月色窥破云层的一瞬,明亮异常。
“庄照临的阴煞种,以生辰八字镌咒,在青阳峰那晚我看过刻有君晏如八字的冢木,他是腊月生人。”
苏横动作一顿,没来由窜起一股莫名的紧张:“那又如何?”
“当时各派皆有弟子被施以阴煞种,我们便以为天墟堂的目标,是这些后起之秀,为的是削弱仙门实力。可若根本不是这样呢?天墟堂或想推一人取得大会魁首,号令仙门,瓦解各派,从而用阴煞种废掉其他有力竞争者。”
“你认为之所以唯有君少侠的生辰八字有误,是因为天墟堂想推的魁首是他,他的冢木是为欲盖弥彰,更是为防止一旦暴露,不会有人怀疑到他头上!”苏横飞速思索着昊辰的话,一时不可置信,“可你当年说君少侠是故意落败的,与你现在的推测岂非自相矛盾?”
“若非要解释,兴许君晏如本身也被蒙在鼓里,当他看到自己的生辰八字有误,进而发现真相与自己一直以来的认知大相径庭,无法接受,便故意落败,因此他在观鱼水榭中,才会说离泽宫的宫规是用来违反的。你以为,离泽宫违反的宫规究竟是什么?”
“仙门正道,不得与妖魔勾结?”
从不死树,到沙棠果,再到天眼,昊辰从未停止过对离泽宫的怀疑。
他沉默须臾,抬手唤出两仪化形阵,开始结印施法。
“我救禹司凤时,取了他几根头发,投入此阵炼化已有时日,今日就会有结果。”
道道灵光曜轮,作作有芒,灵韵交乎自然,缠会回流,五色郁勃闪动,阵中发丝在晃颤中虚影陡然一震,显现出一根金色羽毛。
苏横嗅到一股掩盖不住污浊妖气,惊声脱口:“金赤鸟!”
“禹司凤果然是妖!”
金赤鸟族,乃最后一任妖王蜃龙妻族,天帝的妙法天妃真身亦是一只金赤鸟。
神魔大战时,妙法天妃叛变,金赤鸟族更为修罗王马前卒,助纣为虐。
大战过后,天帝亲赐罪印,下旨处绝金赤鸟一族,不想竟还有漏网之鱼。
如今想来,当日自己在青木镇为救禹司凤身中妖毒,绝非意外,定是禹司凤担心自己开启九转还丹之法,会识破其妖族身份,故不惜藏毒于灵墟,至他险些走火入魔。
昊辰心头怒火翻涌,猛地拂袖一挥,磅礴灵力轰然砸下,震碎两仪化形阵的瞬间,身前几案同时崩碎在他足边。
广袖回荡,飘摇若水波澹澹,他缓缓抬起眼眸,眼底厉烈汹涌如浪,微乱的气息压抑着万千隐忍,情绪犹如绷紧的弓弦欲断。
“竟被妖物蒙蔽欺骗如此之久,实乃奇耻大辱!这一次,我绝不会轻易放过这群妖孽!”
话音落,屋外一声晴天霹雳,巨响衬得房中一片寂静。
昊辰眼角余光注意到苏横默然后退半步,他微敛怒色,缓和神情。
“我吓到你了?”
苏横摇首,她素知昊辰性子烈而不暴,此番竟劈了桌子发泄,足见心中怒火炙盛。
“此事事关重大,影响深远,不可轻举妄动,不妨等今夜确定了奸细身份,再向长老们禀明,也免得打草惊蛇。”
“嗯,听你的。”昊辰凝神斟酌后道:“先用膳吧,都冷了。”
几根苍枝斜在窗前,时不时被吹得摇动起来,山雨欲来风满楼,吃什么都食之无味。
苏横瞥了一眼食案,除却寻常菜品,另有一碟堆垛了冰雪的荔枝膏。
“都入秋了,点睛谷还安排冷食。”
“是我早先特意命人备下的。”收到她眼底无声的询问,昊辰唇边漾开温和笑意,一一细数她的偏好,“槐叶冷淘、茯苓凉糕、冰镇莲子饮、冰雪冷元子、蜜浮酥柰花、漉梨浆,你喜食寒凉之物。”
“这荔枝膏色泽红润,真是好看。闻气味应该是用乌梅、麝香一类的药材调制而成,算得上药膳。”
“是药膳,所以少了一丝瓜果的甜腻香味,添了一抹药材的自然清气,试试看,合不合口味。”
苏横没有依言品尝,反而拉他坐下,站到他身后交叠双臂,抵着下颚轻轻伏于他肩头。
“午时未到,你肯定也没用膳,一起啊,就当陪陪我。”
几缕发丝在她一呼一吸间,充满韵律地柔曼起舞,拂去他心头纷杂的思绪,似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蓦地生出此心安处之感。
昊辰琅然而笑:“九月十八。”
“九月十八?”
“我看过日子,定在那日成亲,出门前已经吩咐下去准备。”
苏横有些诧异,不置可否地伸手去拿玉匙,取了一勺荔枝膏送入口中。
膏汁蘸雪,冷艳欲滴,经舌尖卷上皓齿红唇,似擦了一抹浓烈的血色。
她靠得很近,气息淡柔,吞咽轻微,若有似无贴在耳畔,昊辰能轻易捕捉到——
“你不高兴。”
苏横半垂眼眸瞟他,根根分明的长睫压下一片阴影,安静地闪动着。
“不喜欢这个日子,可以改期。”
她殷殷容华的脸上忽有笑意一粲即收,化作鼻尖轻嗤,埋首在他颈窝,闷声道:“这叫待嫁女儿心,你不懂!”
昊辰莞尔一笑,低眉侧首与她前额相抵,呼吸相绕。
此情拚作,千尺游丝,惹住朝云。
松林潇潇随风动,秋月如霜刃,直直插入院中冰冷光滑的青石板路,明晃晃的月光透过窸窣的枝叶扎进众人眼目,视野里,周遭一切景物被反衬得愈发晦暗不明。
西殿外的偃甲人不出意料没能拦下前来盗宝的妖物,但大门的机括上留下一道血掌印,捆妖阵亦有反应,代表此妖尚在西殿内。
昊辰随同褚磊、容谷主推门入内,捆妖阵中正有一妖想要破阵而出。
褚磊看清此妖面容,道:“地狼,原来是你!”
“不是他,刚才一定还有另一个人!”昊辰从地狼挥舞的双掌上看出端倪,上面没有重凝血气的鲛人血。
各派长老、弟子们听到动静纷纷赶到西殿,东方岛主见到地狼欲杀之而后快,被褚磊以盘问为由拦下。
未料地狼对天墟堂忠心耿耿,不愿给仙门刑讯逼供的机会,当即施法捏爆自己的妖丹,连带捆妖阵几乎被冲毁。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离泽宫副宫主元朗姗姗来迟,见到殿中的狼藉,一贯轻飘地说道:“有妖进来了,死了呀。”
“副宫主,”昊辰抬眼看去,脸色严峻,“你们来迟了。”
元朗摇着扇,继续冷嘲热讽:“不是说藏灵匙的地方固若金汤吗?妖都能进来,这安全吗?”
“灵匙自然是藏在殿内最隐蔽的地方,我点睛谷的机关还没怕过谁,不过这妖能进来……”
“妖邪诡异,定是用了什么妖法,才能打开千钧门,”昊辰出言提醒,“容谷主,您可要多防范一些啊。”
容谷主反应过来后,立刻配合道:“那我就再借诸位一缕真气,把这捆妖阵再加上一层威力。”
褚磊带头应声:“好,我等自甘效力。”
十二位长老加上昊辰一共十三人,围着捆妖阵凝聚真气,加强阵法效力。
在不知门上涂有鲛人血的情况下,大多数人取物、推门,以及出掌,用的都会是同一只惯用手。
昊辰三人若无其事扫视众人,只在元朗的掌心看到了殷红血色。
既已确定奸细是谁,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如何设计将其捉拿。
东方岛主听完来龙去脉,道:“真是没有想到,堂堂离泽宫的副宫主,竟然是妖族的奸细。”
“诸位,先前我猜测,担心我们周围不止一只妖。如今这个猜测,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昊辰取出金赤鸟的鸟羽,道:“你们看,这是什么?”
“金赤鸟!”褚磊一眼识别,他的发妻当年正是在点睛谷外,死于一只金赤鸟妖手中。
“这是我将禹司凤的发丝,放到显妖法阵中所化。”
“你是说,那禹司凤也是妖!”褚磊接受无能。
“先前在青木镇,他演了一出贼喊捉贼,遮掩了过去。但我心中仍旧有疑,这才用了法术暗中验证,果不其然。”
“这些妖魔真是卑鄙无耻,我先前还当禹司凤舍命救璇玑,是璇玑可以托付终身之人,原来一切都是苦肉计!”褚磊痛心疾首,“好险,我差点就把女儿许配给杀害她娘亲的妖族,还想着抽空去离泽宫拜访大宫主。”
“从浮玉岛开始,我就一直怀疑禹司凤有问题,直到今天终于被我查明了真相。这一次,决不能让他轻易逃脱。”
“那副宫主是妖,禹司凤也是妖,如此说来,这离泽宫当中,还不知道潜入了多少妖魔奸细。”
容谷主心中感慨万千,他的打妖鞭当真是碎得毫无价值,都怪那褚璇玑被情爱冲昏了头脑,非要去挡第三鞭,害大家走了这么多弯路。
东方岛主道:“恐怕不是潜入了什么奸细,而是这离泽宫根本就是一个妖窝!”
“不错,不光是禹司凤和副宫主,还有那日从敏言手中拿走灵匙,却无端失踪的若玉,”昊辰言辞肯定,“整个离泽宫都没那么简单。”
褚磊不禁庆幸:“我们已有所察觉,可以早点部署,管他离泽宫是妖还是与妖魔勾结,我们都决不能放过他们。”
昊辰略一颔首:“为以防万一,今次簪花大会,我们要想法设法,不动声色地困住离泽宫。否则,若他们都是妖的话,一旦展露妖身,便不好对付了。”
“我点睛谷中,还有一锁妖法阵,不过必须要到正午时,阳气十足分方可施展,得设法拖到午时才行。但午时又是休憩时辰,弟子们会散在各处,锁妖阵的范围一旦扩大,这效力就会随之下降。”
“容谷主只需将锁妖阵布在校场即可,明日簪花大会,所有与赛弟子都会聚集在此,只要赛事焦灼,赛程延长,就能把离泽宫留到午时。”昊辰腹有乾坤,清晰道来计策,“明晨的所有擂台,都必须是各派最得力的弟子参与,少阳就由璇玑来!此外,灵匙放在宝库,已是众所周知,目标太过明确,这次必须真的转移。”
三位掌门赞同此策,商议着明日抽签需得动过手脚,才能确保上场打擂的弟子是按照他们的意愿上场,以及点睛谷的灵匙应当转往何处。
未曾发现无论是查探奸细还是围剿妖窝,他们都不知不觉地由一位晚辈擘画利害,施命发号,向他咨诹良策,对他言听计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