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爸托人找了位老中医,在东湖边上有间不大的诊室。
两天一次,尚青云一个人坐地铁,晃晃悠悠穿过大半个城市去扎针。
老话说的好,中西医结合疗效好,针扎穴位,配合着西医的理疗和康复训练,新伤旧伤一起治。
疼是真疼的要死,有几处穴位扎下去,她忍不住倒吸冷气,手指死死抠住治疗床的边缘,指节泛白,差点高唱一曲《青藏高原》。
可效果是立竿见影的,每次从诊所出来,脚踝那种沉甸甸的滞涩感,确实轻了不少。
走在东湖畔,晚风带着水汽拂面,她竟能感觉到久违的轻快。
微信来了消息。
【樊振东】:今天天气怎么样?
她望着远处东湖上星星点点的光斑,以及被浓雾所吞吃蒙蔽住的居民楼,梧桐树晕成棕绿混杂的色调,风带着鱼的腥气,空气里是粘稠的湿冷,处处透露着萧瑟的冬。
她低下头,在屏幕上敲打下一句话:
【尚青云】:很好,今日东湖大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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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前半年的状态,有一半是自暴自弃的不想。
但身体的束缚一松动,那股子被她强行压下去的、名为野心的火苗,像是得到了燃料,又一次在她胸腔里噼啪作响,蓬勃地生长起来。
假期结束,回到队里报到。
她没多犹豫,直接敲开了李隼办公室的门。
“李指,”她站得笔直,微微扬着脸,“我调整好了。后面……请您多给我加点训练量。”
李隼从厚厚一叠训练计划表中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可能她的眼神过度炽热,也可能是她军训过的站姿格外标准,李隼看起来比之前情绪高了些。
“想清楚了?”他放下笔,身体微微后靠,“加量可不是嘴上说说。”
“嗯。”她点头,“年末的总决赛,我想打单打。我想……翻身。”
李隼没再多问,只深深看了她一眼,沉声道:“行。自己选的路,别回头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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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的日子,用“魔鬼训练”来形容,毫不为过。
许多年后,尚青云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腮帮子发酸,脊背隐隐泛起记忆中的疲累,实在想不通当时是哪来的一股劲,支撑着一天天熬过来的。
训练馆里那几盏总是不够明亮的大灯,常常是天光未亮时由她第一个按亮,又在夜深人静时,由她最后一个熄灭。
运动短袖被汗水反复浸透,湿了又干,干了再湿,几乎从未有过彻底干爽的时候。
北京深秋的夜风,早已褪去了温和,带上了凛冽的刀子般的寒意,每次她拖着几乎散了架的身体,步履蹒跚地走出球馆大门,被那冷风兜头一撞,整个人都会不受控制地激灵一下,然后迎接一个毫不意外的喷嚏。
食堂的饭菜变得面目可憎,在她眼里彻底失去了色香味的诱惑,退化成了纯粹的功能性补给。
餐盘里永远是营养师固定搭配的那几样,水煮西兰花,水煮鸡胸肉,偶尔换成几只白灼基围虾,不见半点油星,调味料更是奢望。
她端着盘子,往往找个角落迅速坐下,三五分钟解决战斗,几乎不品滋味,只求快速填满胃。
吃完,盘子一推,对同桌用餐的陈梦、王曼昱、钱天一等人略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即转身,又小跑着冲回那片让她又爱又恨的球场。
有时练得太狠,她会毫无预兆地突然脱力,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挡板,眼神放空地望着某个角落,脑子里一片白茫茫的真空,什么也无法思考,只是贪婪地喘息着。
精神状态其实依旧不算好。
训练中,偶尔还是会不受控制地走神,视线追着那颗不知疲倦的白色小球来回飞舞,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忽着去了不知名的远方。
夜晚回到寂静的宿舍,躺在床上,万籁俱寂时,那种熟悉的、无根无由的泪意,仍会像涨潮的海水般悄然漫上眼眶。
她只能把脸埋进枕头,等着那阵潮意自行平息。
医生开的药还在按时服用,副作用如影随形。
嗜睡,容易感到深切的疲惫,有时还会出现难以抑制的食欲亢进,有时候晚上会饿的翻起身,一边啃火腿肠一边哭。
所幸身边的人都还在。
刘诗雯是陪她加练最多的。
见她反手强势拧拉后,衔接正手进攻的转换总显得有些生硬勉强,刘诗雯便毫不藏私,把自己压箱底的绝活,那手标志性的、极具迷惑性的勾式发球,一点点拆解开来,耐心细致地教给她。
“看,手腕要这样,带点寸劲,抖出去,”刘诗雯握着球拍,手腕灵巧地一翻一抖,慢动作示范着,“出手一定要快,落点要刁钻,打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
尚青云学得极其专注,手上模仿着动作要领,动作略知一二,反倒把她发球前那套掌上开花的预备小动作学了个十成十。
刘诗雯在一旁看着,忍不住笑出声:“你这可是学偏了路子,光学些表面功夫,精髓还没抓到呢,尚指导。”
在反手技术上,她本身底子相当扎实,女子选手中,她的反手拧拉无论是质量还是威胁性都算得上拔尖。
但若论及反手技术的暴力美学与极致杀伤,无论男队女队,张继科都是公认的、独一档的存在。
张继科与她私交向来不错,颇有几分师兄关照师妹的情谊,见她练得如此辛苦,时常主动走过来,站在一旁看一会儿,然后出声指点。
“你这儿,发力太僵了,光靠胳膊硬顶,”张继科拿起自己的球拍,随手比划了一个动作,腰胯随着手腕的抖动自然带动,整个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瞬间释放出惊人的力量,“看,得用上腰胯,是瞬间的爆发力,不是死力气。“”
“反手快撕,追求的是极致的速度和突然性,”他顿了顿,想了一会补充道,“拧拉则更注重旋转强度和落点控制,得分清楚场合,灵活运用。”
尚青云还懵着,握着球拍站在一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在他的点拨下,尚青云的反手技术,无论是上台的稳定性,还是出手的威胁层次,都肉眼可见地又向上蹿升了一截。
有时晚上练到人都走光了,樊振东训练结束,会绕过来看看。
他也不多话,通常就是递过来一瓶拧开盖子的矿泉水,然后在她旁边的地板上坐下。
两个人就那么并排坐着,看着满地的白色小球,偶尔闲聊两句。
“你在想什么?”有一次,樊振东问她。
尚青云仰头灌了口水,想了一会,发觉脑子里一片空白,于是实话实说:“什么也没想。就想证明……我不是个没用的人。”
樊振东侧过头看她,场馆顶灯在他眼里落下细碎的光。
他很轻地笑了一下,“你从来也不是啊。”
尚青云愣了一下,转头对上他的视线。
他眼神很干净,带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两个人对视着,忽然就一起笑了起来,越笑越收不住,最后干脆瘫倒在冰凉的地板上,肩膀挨着肩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脚踝的旧伤像个阴魂不散的幽灵,训练强度一大,就开始隐隐作痛,反复提醒着她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
高强度的训练还带来了新的困扰,腰伤开始幽灵一般冒头。
可她像是跟自己的身体较上了劲,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怎么也要拼过这一关。
就这么日复一日地熬着,那段最难捱的时间,居然也就这么一天天地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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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决赛前两周,李隼又一次把她叫到办公室。
“安排下来了,”李隼把一份文件推到她面前,“总决赛,给你报了女子单打。”
尚青云拿起文件,目光在参赛项目那一栏停留了片刻。
李隼看着她,她看着李隼,发觉他眼底细小的期待和关切。
“好好打,”他顿了顿,声音沉缓,“加油。”
尚青云合上文件,只是点头:“嗯。”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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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前一晚,她毫无意外地又失眠了。
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脑子里乱糟糟的,各种念头像走马灯一样转。
心里有点没底,空落落的,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塞得太满,胀得难受。
翻来覆去到后半夜,胃里也开始跟着闹腾,空的发慌。
她索性爬起来,套上睡衣睡裤,趿拉着拖鞋,鬼使神差地溜出了宿舍楼,往训练总局后面那条小吃街走。
夜里风大,吹得她缩了缩脖子。
这个点,街上没什么人,只有几家夜宵摊还亮着灯,冒着热气。
她走到常去的那家烧烤摊前,还没开口,就愣住了。
摊子支着的小桌旁,坐着四个熟悉的身影。
马龙、许昕、张继科,还有樊振东。
四个人也看见了她,同样愣住。
五个人,大眼瞪小眼,在凌晨清冷的空气里面面相觑,场面一时有点滑稽。
最后还是许昕先反应过来,举着手里咬了一半的肉串朝她挥了挥,咧着嘴:“哟,这不圆圆吗?来呗,一起吃点。”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在张继科挪出来的空位上坐下。
张继科把油腻腻的菜单推到她面前,很是大方:“想吃啥点啥,哥请客。”
马龙没说话,默默递过来一瓶没开盖的雪碧,瓶身上还凝着水珠。
樊振东坐在她斜对面,手里拿着根筷子,在空盘子上无意识地划拉着,没抬头看她。
她也没客气,点了十几串烤脆骨,又加了个烤玉米。
其实不是饿,就是嘴里没味,馋这一口。
四个男人继续聊着刚才的话题,天南海北,队里趣事,比赛八卦。她没插话,安静地抱着烤玉米啃。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叫了几瓶啤酒。一开始还只是小酌,后来气氛上来了,几个大男人推杯换盏,喝得脸上都带了红晕。
尚青云也被气氛带着,抿了一小口。
冰凉的液体滑下去,带着点苦涩,却奇异地让她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点。
话题渐渐放开,不再是泛泛而谈。许昕开始吐槽某个对手的发球姿势怪异,张继科笑着接话说起以前打联赛的糗事,马龙偶尔补充两句,语气温和。
尚青云听着,忍不住也加入了吐槽大会。
她咬着脆骨,嘎嘣作响,开始大吐苦水:“你们是不知道,我这几个月,天天就是西蓝花,鸡胸肉,水煮一下,啥味没有……再这么吃下去,我感觉我眼睛都要冒绿光了,跟黄鼠狼似的,成天就想着增肌增肌……”
她夸张的语气和表情把大家都逗乐了,许昕拍着桌子笑,张继科指着她说你这比喻绝了,连马龙都忍不住弯了眼角。
樊振东也抬起头看她,嘴角微微扬着,灯光下,眼神显得格外亮。
五个人笑作一团。
等吃得差不多了,桌上的串签子堆成了小山,啤酒瓶也空了好几个。
夜风更冷了。
尚青云看着那几个明显带了醉意的师兄,有点担心:“你们这样回去……没事吧?不会被说?”
樊振东这时才放下手里一直摆弄的筷子,看向她,语气很稳:“没事,你回去吧。有我呢。”
他指了指另外三个,“他们看着醉,心里有数,把控着呢。”
尚青云看看他,又看看另外几个虽然脸红但眼神还算清明的师兄,点了点头。
“那我先回去了。”她站起身,把雪碧瓶子放在桌上,“你们……也早点回去。”
“知道了,快回去吧,外面冷。”许昕冲她摆摆手。
她转身,裹紧了单薄的睡衣,踩着拖鞋,快步走进了夜色里。
身后的说笑声渐渐模糊,被风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