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站在赛场的球台前,尚青云发现自己出奇的平静。
观众席的喧嚣,对手凝重的眼神,头顶炽白的灯光,一切都像是被隔在一层透明的薄膜之外。
她眼里只剩下那颗安静躺在掌心的白色小球,还有面前那张球台。
她轻轻活动了一下脚踝。
它也很安静,仿佛知道今天是个大日子,不该出来闹腾,连平日里那点隐隐的牵扯感都识趣地藏了起来。
心里那片荒芜了许久的雪原,此刻映照着清晰的球台边界线,再无杂念。
出手即定局,打得比受伤前更凶,更果断。
那些日夜磨炼的技术,那些被队友们一点点纠正、强化、近乎刻进肌肉记忆里的细节,在此刻终于融会贯通,成了她手臂的延伸。
打得越来越释放,越来越凶狠,脚步移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迅捷,仿佛脚踝的旧伤从未存在过。
尤其是那一板,在正手位强行侧身,用反手撕出的直线大角度,又快又刁。
尚青云原来的大杀招其实不是凶变直线,但和某人搭混双久了,为了配合自然会去研究他,所以学学技术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如今在相持中突然变线,打得对手眼睁睁看着球从手边溜走,措手不及,也算是回报师门。
一场,两场……她过关斩将,脚步沉稳地踏入了四强。
决赛,对面站的是陈梦。
太熟悉的队友了,日常一起训练,一起吃饭,彼此的技术特点、习惯线路都了然于胸。
而此刻,隔着球网,是必须全力以赴、毫无保留的对手,没有多余的寒暄,甚至连眼神交流都省掉。
球台两端,是纯粹的、刺刀见红的竞技。
那是一场真正艰苦的拉锯战。
比分像跷跷板一样交替上升,每一分都赢得不易。
汗水顺着额角或鬓发不断滑下,有的滴落在眼睫上,模糊了视线,她随手用袖子一抹,有的直接砸在球台边沿,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又很快在干燥的空气里蒸发。
她不管不顾,仿佛感觉不到疲惫,眼里只有那颗不知疲倦地跳跃、旋转的小球。
发球,接发球,抢攻,防守,相持。
到了最关键的第7局,比分咬在10:9,赛点
空气凝滞,观众席上也安静了许多,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尚青云发球。
她深吸一口气,抛球,引拍,手腕在触球的瞬间抖出一个摩擦,球带着强烈的侧旋飞向对方的中路偏正手位。
陈梦判断准确,稳稳地将球回了过来,质量很高,直奔尚青云的反手大角度。
这是一个极其被动的球。
然而,尚青云在极限状态下爆发出惊人的协调性和移动能力,她的脚步几乎是瞬间到位,身体重心在移动中已然调整好,没有任何多余的调整动作。
球拍迎着来球,手腕在触球前一刻有一个细微的内收,然后猛地向外一展发力。
不是常见的反手撕斜线,而是那条更加冒险、更需要精准控制的直线。
球拍触球的声音清脆短促,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道。
白球以一个极其低平、快速的弧线,擦着球台边线飞了出去,在对手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反应时,已经落在了球台上,弹起,再次落下。
得分。
边线裁判清晰地做出了手势,她举起手臂,示意得分。
小比分从十翻到十一,大比分从三翻到四,比赛结束。
尚青云愣了一下,当时真的没反应过来那一分已经属于自己。
她迟钝地消化着信息,有那么一两秒,大脑是完全空白的,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直到巨大的、混杂着狂喜、难以置信、以及长久压抑后骤然释放的复杂情绪,像海啸一样猛地冲上头顶,席卷了四肢百骸。
直到裁判吹响长长的一声哨,她才反应过来,猛地丢掉手里的球拍,仰起头,长长地、几乎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一声高喊。
场馆顶棚的灯刺得她眼睛发酸。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毫无顾忌地喊过了。
周围的声音重新涌入耳膜,是观众席上如海啸般袭来的热烈欢呼,是队友区传来的激动掌声,一点一点,重新构造了她眼前的新世界。
她走到网前,和陈梦拥抱。
两人的球衣都被汗水浸透了,隔着湿漉漉的布料,能感受到彼此剧烈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
“恭喜你啊,圆圆。”
陈梦拍着她的背,声音很真诚,带着运动后的喘息,没有任何负面的情绪。
尚青云感觉到眼眶有什么热热的东西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她用力眨了眨,把那股湿意强硬地逼了回去,喉咙动了动,艰难地挤出两个字:“……谢谢”
那是她的翻身之战,一场从技术和心理上都宣告她正式回归的战役。
赛后,技术分析报告和媒体评论都重点提到了那板在决胜局关键时刻、几乎决定比赛胜负的反手变直线。
解说和专家们称赞其展现出的非凡胆识、精湛技术和在高压下保持的惊人出手质量。
这一球,毫无悬念地被评为了年度十大最佳球之一。
相关的视频片段和动图在网络上被反复播放、分析、赞叹,成为了她职业生涯中的一个标志性瞬间。
真的很不容易。
只有她自己和身边最亲近的人知道,从低谷爬回这个位置,她付出了什么,又经历了怎样的内心挣扎。
然而世界的运行规则似乎总是如此。
恶言恶语并没有因为这一场漂亮的胜利而彻底消失,只是转换了阵地和说辞。
仿佛她状态越差、跌得越惨时,那些声音骂得越凶,越肆无忌惮;而她状态回升,打出好球,赢得冠军时,那些声音又会自动切换到另一套逻辑,挑剔她赢得不够漂亮,或者阴阳怪气地质疑对手是否因为内部关系而没有尽全力。
甚至有说她打法过于男性化而不够美观,说的她有些想笑。
从2018年初的巡回赛开始,这种状况似乎就成了常态。
似乎只要她尚青云的名字出现在参赛名单上,网络上的某些阴暗角落就自动屏蔽了所有鼓励与夸赞的声音,如同设定好的程序。
总有一部分人,只愿意看到自己想看到的,热衷于抓住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瑕疵或无中生有的猜测无限放大,以此满足某种难以言说的心理。
但这一次,从17年年底的总决赛夺冠之后,尚青云发现自己是真的、确实不太在意了。
那些带着明显恶意或是不怀好意揣测的字眼,像隔着玻璃的雨,看着外面似乎风雨大作、声势浩大,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却再也淋不湿窗内的她。
它们影响不到她日复一日的训练计划,干扰不了她逐渐规律的睡眠,甚至在她吃饭时看到,也不会再影响她的胃口。
她依然会按照自己的节奏和心情发微博,分享一些训练间隙拍到的、北京难得一见的湛蓝天空,食堂偶尔推出的、卖相还不错的新菜品,或者训练完和同样湿淋淋的队友来一张合照。
她也会筛选着回复一些真心实意鼓励她、支持她的评论,有时是简单的“谢谢”,有时是一个可爱的表情,偶尔还会跟老球迷互动两句。
混双的训练和比赛也照常进行,被纳入常规的计划表中,比较固定的搭档还是樊振东。
队里有时候开会或者闲聊,说起他俩的混双配置,总会有人带着点戏谑开玩笑,说他俩在混双搭配里堪称逆天。
两个都是右手持拍,两面反胶,确实没有左右手搭档那种天然的跑位互补和线路优势,处理某些球时会显得别别扭扭。
但真打起来,实战效果居然也还行,甚至在某些场次能打出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
尚青云是典型的前三板质量高,近台速度快,上手凶狠,力求在前几板就解决问题,而樊振东则更擅长中远台的强势相持,力量足,旋转强,防守面积大,像一堵移动的墙。
两个人一个在前方冲锋陷阵,一个在后方稳固防线,一巧一重,互补之下,倒也形成了一种独特的、不那么常规但有效的比赛节奏。
再者,从12年正式认识,如今认识了也有6年,两千多天,两个人对个眼就知道对方什么想法,比蛔虫可能还要灵些。
但出于战术尝试和培养不同组合的考虑,教练组偶尔也会把他们拆开,尝试新的配对。
她也和别的男队员配过混双,比如林高远,两个人本来就很熟,左右手互补,场上默契场下随和,所以呈现出来的效果也还不错。
有网友看了直播评论,说他俩搭档比赛,莫名像兄妹齐上阵。
其实回头想想,她跟男队那几个年纪稍大、比较照顾她的师兄们配混双,似乎也总是被球迷和网友解读出一种莫名的兄妹感。
可能她身上就是有种让人想当她哥的气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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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在这样训练、比赛、再训练、再比赛的循环中平稳而充实地滑过。
时间具有强大的修复能力,无论是身体上的伤病,还是心理上的创口。
她开始试着在队医和主治医生的指导下,逐步减少调节情绪和睡眠的药物剂量。
过程很缓慢,很小心,要时刻观察着身体的反应。
在经历了最初一点点的不适应后,她发现状态比预想的要稳定。
食欲没有立刻减退到病态的程度,但也不再像之前服药时那样,总有种从胃里蔓延出来的、填不满的空洞感和饥饿感,对碳水化物和油脂有着近乎本能的渴望。
在药慢慢停掉之后,身体的代谢似乎逐渐回归了正常的轨道。
只是脸上那点从少女时期就伴随着她的、略显稚气的婴儿肥,在她年满二十岁,按照传统说法已经彻底告别青春期后,依然顽强地存在着,没有半点要消退、让位于清晰下颌线的意思。
尤其二月过年回家,妈妈变着花样做好吃的,爸爸嘴上说着“运动员要注意控制”,夹菜的筷子却没停过,连尚明远归队后都被教练骂了一顿说要控制体重。
假期结束回队,对着宿舍镜子左看右看,总觉得脸好像又圆润了一点。
尚青云伸手揪了揪自己侧脸的肉,有点苦恼。
有次候场,她刚刚结束热身,等着裁判叫号上场。
太过无聊的时候,人会热衷于研究自己的身体。
尚青云眼神左右乱晃着开小差,无意识地抬手,用指尖捏了捏自己腮边的软肉,感觉太软,是肉多的那种软。
她看向旁边同样在候场、正低着头专注系鞋带的樊振东。
“哎,”她叫他,手指还捏着自己的脸颊肉,导致发音有点含糊不清,“你看我脸,”
她稍微松了松手,让吐字清晰些,“是不是很胖?感觉肉好多。”
樊振东系鞋带的动作顿住,然后迅速打好了最后一个结,抬起头。
他眼神还有点没反应过来的茫然,习惯性地抿着嘴,于是整张脸更圆润了一些,像刚下铁板还没刷酱的圆饼,饼面白皙,衬得脸上那两颗小痣更加明显,像两颗点缀的芝麻。
尚青云没注意他盯了多久,因为自己也盯了他很久,然后莫名很馋后门的手抓饼。
不知道多久,饼饼脸队友终于回过神,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很自然地伸出手,在她另一边没有被她自己蹂躏的脸颊上也轻轻捏了一下,动作很快,一触即分。
手感很软,带点温热。
饼饼脸队友收回手,非常真诚地摇了摇头:
“不胖。”
在减肥这件事上,尚青云选择相信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