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峰会的“干扰样本”评价,像一道冰冷的算法结论,烙印在“镜像”的感知中。崔英实博士那双缺乏人类温度、却充满探究欲的眼睛,与“观测者”的窥探隐隐重叠,揭示出一个令人不安的事实:他们所处的“战场”,边界正在模糊,对手可能无处不在。
回到水泥练习室,那种熟悉的、带着汗水和抗争气息的空间,似乎也无法再提供绝对的安全感。排练时,金贤宇会突然停下,侧耳倾听,仿佛空气中存在着常人无法感知的、细微的数据流噪音。朴彩英的即兴发挥,偶尔会带上一种近乎程序错误的、非理性的暴烈,像是在对抗某种无形的编码。连宋敏圭最沉稳的肢体叙事,也渗入了一丝对“被定义”、“被预测”的警惕。
林允珠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她没有试图将他们拉回“正常”的轨道,反而带来了一些更前沿、也更令人不安的信息。
“崔英实团队的‘神经织网’项目,近期获得了一笔巨额匿名投资。”她将一份加密简报投射在墙上,上面的信息经过处理,关键部分模糊不清,“投资方背景成谜,但资金流向与几个涉及感知操纵和虚拟现实沉浸技术的影子公司有交叉。”
她切换画面,是一些从暗网流出的、极其隐晦的讨论片段,提及一个名为“阈限计划”的项目,描述与“镜像”之前的遭遇有诸多相似之处。
“我们之前的判断可能过于简单。”林允珠的声音低沉,“‘观测者’或许不是一个单一的组织,而是一个松散但目标一致的……联盟。科技巨头、秘密研究机构、甚至……某些对‘意识’本身感兴趣的超资本力量。”
这个推测让练习室的空气几乎凝固。
“那我们……算什么?”金贤宇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他们的……实验场?”
“是变量。”林允珠纠正他,眼神锐利,“是不可控的、充满噪音的、会反抗的变量。这或许正是我们至今还存在,并且引起他们持续兴趣的原因。”
她走到控制台,调出了一段极其复杂的、由多种生物信号和环境数据生成的实时动态图谱。
“既然无法避开,那就利用这种‘注视’。”林允珠的指尖划过那些流动的线条和光点,“把外界试图分析我们的‘数据流’,也作为我们创作的‘环境音’。把他们对我们的‘预测’,变成我们表演中的‘意外’。”
这个想法近乎疯狂。将潜在的威胁和窥探,转化为艺术表达的养分?
但“镜像”已经习惯了在绝境中寻找出路。
接下来的创作,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元”层面。他们开始有意识地捕捉自身在排练时生理数据(心率、皮电反应)的微小变化,并将其转化为声音的微妙调制。他们甚至尝试预测观众(无论是现场的,还是可能存在的、无形的“观测者”)对某些表演片段的可能反应,然后在关键时刻故意偏离“预期”,制造认知上的“断裂感”。
这种创作方式极其耗费心神,仿佛在与一个看不见的对手下棋,每一步都要计算对方的反应,同时又要保持自身核心的不可预测性。
就在他们沉浸于这种高风险、高强度的“元创作”时,一个来自官方的、意想不到的调解机会出现了。
文化部那位老学者亲自打来电话,语气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原来,由于“镜像”引发的持续社会争论和他们在国际上的复杂形象,部内高层对于是否继续将他们作为“新韩流”代表产生了严重分歧。反对者认为他们的“不可控性”和“争议性”有损国家文化形象;支持者则坚持他们的“真实性”和“创新性”正是新时代文化输出所需要的。
僵持不下之下,部里决定举行一次非公开的“听证会”,让“镜像”当面陈述他们的理念和未来规划,以做最终定夺。
“这是一个机会,”学者在电话里说,“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说服他们,或者……被彻底边缘化。”
听证会的地点,安排在一个庄重而压抑的政府会议室。
当“镜像”三人跟随林允珠走进会议室时,感受到的是一种与科技峰会截然不同、却同样沉重的压力。长条桌后坐着十几位面色严肃的官员和专家,他们的目光带着审视、疑虑,以及一种自上而下的评判感。
没有寒暄,直接进入质询环节。
问题尖锐而直接: “你们如何保证你们的‘真实’不会演变为对社会主流价值的挑衅和破坏?” “在国际舞台上,你们如何平衡‘个性表达’与‘国家形象’之间的关系?” “你们的音乐中充满了负面情绪,这是否符合文化推广中‘积极向上’的要求?” “对于网络上那些因你们而起的激烈对立和粉丝冲突,你们作何回应?”
一个个问题,像冰冷的箭矢,射向他们精心构筑的、却依旧脆弱的“真实”堡垒。
宋敏圭试图用理性克制的语言,阐述艺术多样性的必要性和“真实”力量的长期价值。 朴彩英强忍着拍桌子的冲动,用她特有的锋利语气,反驳着关于“负面情绪”的指控,强调真实情感的复杂性。 金贤宇则结结巴巴地解释着他们音乐中除了痛苦,也有挣扎和希望。
但他们的回答,似乎无法穿透那层固化的官僚思维和风险规避的墙壁。质疑的目光越来越多,会议室里的气氛越来越凝重。
就在听证会似乎要走向无可挽回的僵局时,林允珠突然举手示意。
她没有看那些官员,而是将一直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连接到了会议室的投影仪上。
屏幕上出现的,不是准备好的PPT,而是……实时跳动的,由“镜像”三人在此会议期间,通过隐藏在身上的微型传感器采集到的生理数据波动图!心率、呼吸频率、皮电活性……三条曲线剧烈地起伏、交织,清晰地反映出他们此刻承受的巨大压力、愤怒、以及竭力保持的克制!
“诸位看到的,”林允珠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就是此刻,在这个房间里,正在发生的‘真实’。”
她指着屏幕上那条代表金贤宇的、几乎要突破警戒线的心率曲线:“这是被反复质问‘是否存在价值’时,一个年轻创作者的生理反应。” 她又指向朴彩英那条剧烈抖动的皮电活性曲线:“这是努力压抑怒火、试图理性沟通时,所付出的精神代价。” 最后,她指向宋敏圭那条看似平稳、实则内部蕴含无数微小痉挛的呼吸曲线:“这是一个试图搭建桥梁、却感觉桥梁正在自己脚下崩塌的人,所维持的脆弱平衡。”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所有官员都愕然地看着屏幕上那三条赤裸裸的、代表着生命体在压力下最直接反应的曲线。
“这就是‘镜像’。”林允珠环视全场,目光如冰,“我们无法,也不会,提供一份光滑完美、毫无风险的‘发展规划’。我们能呈现的,只有这种——在压力、质疑、甚至敌意下,依旧在挣扎、在思考、在试图表达的——活生生的‘过程’。”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
“如果连这种程度的‘真实’都无法被一个自信的文化体系所容纳,那么所谓的‘新韩流’,也不过是另一件包装精美的出口商品罢了。”
投影关闭。
会议室里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没有人再提问。
最终,主持会议的副部长揉了揉眉心,疲惫地宣布听证会结束,结果将另行通知。
走出政府大楼,首尔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
“我们……这算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金贤宇茫然地问。
朴彩英嗤笑一声:“谁知道?反正该撕的逼撕完了。”
宋敏圭长长吐出一口气,感觉比连续跳十支舞还累。
林允珠看着前方车水马龙,眼神深邃。
无论结果如何,“镜像”又一次用他们最擅长的方式——撕开表皮,暴露真实——完成了一次对抗。
只是,这一次的战场,是规则森严的庙堂。
而他们带回的,并非捷报,只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存在于数据曲线上的“在场证明”。
怪物的路,果然越走,越凶险,也越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