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川港的夜被咸湿的海风浸透,远处集装箱巨轮如同蛰伏的钢铁山脉,探照灯的光柱切开浓雾与黑暗,在潮湿的码头上投下移动的、苍白的光斑。
李柱赫将车丢弃在几个街区外,扶着苏明,两人如同融入阴影的流浪者,沿着码头边缘废弃的仓库区踉跄前行。每一声远处的汽笛,每一次海浪拍打堤岸的闷响,都让他的神经绷紧一分。
苏明的状态很糟。强行引动地图残片的力量,几乎榨干了她本就未恢复的元气。她大半重量都压在李柱赫身上,呼吸浅促,脸色在偶尔掠过的灯光下白得吓人,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某种不熄的火焰,在黑暗中指引着方向。
“去哪里找……船?”李柱赫压低声音,海风将他带着血腥味的话语吹散。他肋骨可能裂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
苏明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扫过那些停泊着的、灯火通明的货轮和客船,最终定格在码头最偏僻、灯光最为昏暗的一角。
那里,孤零零地系着一艘船。
与其说是船,不如说是一堆勉强拼凑在一起的、饱经风霜的钢铁残骸。船体锈迹斑斑,油漆剥落,露出底下暗红的铁锈。造型古怪,不像任何常见的货轮或渔船,桅杆歪斜,上层建筑低矮而紧凑,透着一股被时代遗忘的落拓和……不祥。
船身上,用一种近乎褪色的暗红油漆,描着一个模糊的标记。
李柱赫眯起眼,借着远处灯塔旋转的光,勉强辨认出——那是一个抽象的、线条粗粝的……
锚。
但与寻常的锚不同,这个锚的顶端,并非规则的弧形,而是尖锐的,仿佛要刺破天空。锚爪也扭曲着,更像某种挣扎的触手。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李柱赫的脊椎爬升。这船,这标记,都透着一股邪气。
“就是它。”苏明的语气却带着一种确认无疑的笃定。
她挣脱李柱赫的搀扶,勉强站直,深吸了一口带着铁锈和腐烂海藻味的空气,率先向着那艘怪船走去。
靠近了,更能感受到这艘船的破败与死寂。没有船员活动的迹象,舷梯收起,缆绳陈旧。只有船头一盏孤零零的、接触不良的灯,时而闪烁,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苏明走到码头边缘,与那艘怪船隔着一片漆黑的海水相望。她抬起手,不是呼喊,也不是示意,只是将掌心摊开,对着那艘船。
她口中再次念诵起那种古老拗涩的音节,声音微弱,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融入海浪与风声里。
几秒钟后,那艘死寂的怪船,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仿佛来自其内部深处的……金属摩擦声。
“嘎吱——咔——”
如同沉睡的巨兽,被熟悉的呼唤惊醒,不情愿地活动着僵硬的筋骨。
舷梯,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缓缓地、自行放了下来,搭在了码头上。
一个高大得异乎寻常的身影,出现在舷梯顶端。
逆着船头那盏闪烁的灯光,只能看到一个极其魁梧的轮廓,披着一件厚重的、似乎是用某种油浸帆布做成的防水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刚硬、布满短硬胡茬的下巴。
他手里提着一盏老式的、玻璃罩子布满污垢的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黑暗中摇曳,却丝毫照不亮他兜帽下的阴影。
一股混合着烟草、机油、海腥以及某种……更深沉的、如同深海淤泥般的气息,扑面而来。
李柱赫的心脏骤然缩紧。这个人……不,这真的是人吗?
那高大身影的目光(如果兜帽下有目光的话)扫过狼狈不堪的两人,最后落在苏明身上。他沉默着,如同礁石。
苏明仰头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面对未知的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理所当然的平静。
“我们要去星沙海,骨骸山脉。”她直接说出了目的地,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发飘,语气却不容置疑。
那高大身影依旧沉默。海风吹动他厚重的斗篷下摆,发出猎猎声响。
就在李柱赫以为对方会拒绝,或者提出什么可怕条件时,那身影却缓缓侧开了身,让出了通往舷梯的道路。
一个沙哑、低沉、仿佛被砂石和海盐磨损了千百年的声音,从兜帽下传来:
“船费。”
苏明似乎早有准备。她伸出手,不是掏钱,而是将一直紧握在掌心的某样东西,递了过去。
李柱赫看清了,那是之前她从旧物店老头拇指上硬生生“点”碎的那枚蛇纹扳指……的残骸?不,似乎不是简单的残骸,那焦黑的碎片在她掌心,不知何时被某种力量重新熔铸,形成了一个更加扭曲、更加不祥的、如同微型抽象骷髅头般的金属疙瘩。
那高大身影伸出戴着厚重皮革手套的手,接过了那个小小的金属疙瘩。他掂量了一下,兜帽似乎微不可查地点了点。
然后,他转身,提着那盏昏黄的煤油灯,率先走上了舷梯,沉重的脚步声在空寂的码头上回荡。
“跟上。”
苏明看了李柱赫一眼,示意他跟上,然后也踏上了那吱呀作响的舷梯。
李柱赫看着那如同通往巨兽食道的舷梯,又看了看身后那片被港口灯光映照的、属于正常世界的土地,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绝望气息的海风,咬了咬牙,迈步跟上。
当他双脚都踏上甲板时,身后的舷梯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缓缓收起。
隔绝了。
与那个他熟悉的世界,彻底隔绝。
船,在没有任何引擎启动声响的情况下,开始缓缓移动,滑入更加深邃、更加黑暗的海域。
李柱赫站在摇晃的甲板上,看着仁川港的灯火在浓雾中逐渐模糊、远去,最终消失不见。
前方,只有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和那盏在船头摇曳的、仿佛指引着通往地狱之路的……孤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