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

船舱内部比外观更加破败，空气里凝固着陈年的烟草、锈蚀金属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腥咸气味，仿佛一百年没有通过风。低矮的顶棚压迫下来，裸露的管道如同怪物的肠子盘踞在头顶，偶尔滴落粘稠的水珠。唯一的照明来自墙壁上几盏镶嵌在黄铜底座里的、光线昏蒙的油灯，灯焰跳跃，将三人的影子扭曲拉长，投在布满污渍的舱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那高大身影——船主，将煤油灯挂在舱壁一个生锈的钩子上，自己则走到一张用巨大、布满节疤的原木粗糙钉成的桌子旁，重重坐下。斗篷依旧裹得严实，只露出那双戴着厚重皮革手套的手，此刻正从斗篷内袋里摸出一个扁平的金属酒壶，拧开，仰头灌了一口。浓烈的、类似朗姆酒却又更加辛辣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

他放下酒壶，兜帽的阴影转向苏明和李柱赫，那无形的注视让李柱赫感到皮肤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刮过。

“名字没用。”船主的声音依旧沙哑得像是破锣，“叫我‘摆渡人’。”

他伸出带着手套的手指，点了点桌面，上面不知何时摊开了一张……海图？但那材质似乎是某种鞣制过的、带着鳞片纹理的深色皮革，上面的线条不是经纬度，而是扭曲的、如同活物蠕动般的轨迹，标注着完全看不懂的、类似楔形文字的符号。在海图的边缘，一片区域被用暗红色的颜料刻意涂抹出来，形状隐约能看出是地图影像中那片浩瀚的星沙海。

“星沙海，骨骸山脉……”摆渡人用指关节敲了敲那片暗红区域，发出沉闷的声响，“‘观测点’的垃圾场，时空的褶皱，规则的坟冢。活物进去，九死一生。”

他的兜帽微微抬起，似乎是在“看”苏明：“你们去找死？”

苏明靠在冰冷的舱壁上，脸色在油灯光下愈发显得透明。她没有回答摆渡人的问题，反而问道：“‘协会’的触手，能伸到那里吗？”

摆渡人发出一声短促的、像是嗤笑又像是咳嗽的声音。

“‘收藏家’？他们只敢在规则的浅水区捞点破烂。”他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真正的深水区，他们连靠近都不敢。那里的‘东西’……不按他们的规矩来。”

他顿了顿，兜帽的阴影再次转向苏明，这次，那无形的目光带上了更深的探究。

“但你不一样。”他的声音压低，带着某种危险的意味，“你身上的‘味儿’……很老。老到和那片沙海里的‘垃圾’一个年代。你去那里，不是找死，是……回家？”

回家？李柱赫心头巨震，看向苏明。

苏明脸上没有任何被说中心事的波动，依旧平静。“只是去拿回一件旧东西。”

摆渡人沉默了片刻，又灌了一口酒。

“随你。”他沙哑道，“我的船，只到沙海外围。剩下的路，你们自己走。”

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指向舱室深处一扇低矮、锈蚀的铁门。“那里是你们的窝。在抵达前，别出来碍事。”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两人，专注地研究起桌上那张诡异的海图，手指在上面缓慢移动，仿佛在感受着无形的洋流与风向。

李柱赫扶着苏明，走向那扇铁门。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推开后，里面是一个更加狭小、几乎只能称之为储藏室的空间，只有两张吊床和几个固定在墙上的破烂储物柜，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

苏明几乎是瘫倒在其中一张吊床上，闭着眼，胸口微弱地起伏。

李柱赫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铁皮，缓缓滑坐在地上。肋骨的疼痛，船舱的摇晃，摆渡人那非人的压迫感，以及前路未知的恐怖……所有的一切都化作沉重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可信吗？”他声音干涩地问。

苏明没有睁眼，声音轻得像一缕游丝：“摆渡人只认‘船费’，不关心乘客的死活。但只要付了费，他就会把船开到目的地。这是……‘规则’。”

规则。又是规则。李柱赫咀嚼着这个词。这个摆渡人，似乎游离于“协会”和正常世界之外，遵循着某种更古老、更诡异的契约。

“星沙海……到底是什么地方？”他忍不住又问。观测点的垃圾场？时空的褶皱？规则的坟冢？每一个词都让他不寒而栗。

这一次，苏明沉默了很久。

久到李柱赫以为她已经昏睡过去。

然后，他听到她极轻的声音，带着一种仿佛来自梦魇深处的恍惚。

“那是……世界流血后，结痂的……疮疤。”

疮疤……

李柱赫还想再问，却听到苏明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似乎真的力竭睡去了。

他靠在门上，听着船体之外，那永恒不变的、黑暗海域的海浪声，以及这艘怪船内部，某种低沉而规律的、仿佛巨大心脏搏动般的机械运转声。

回家的路？

他看着吊床上那个苍白脆弱的侧影，心中充满了无尽的迷茫与寒意。

她究竟要回一个怎样的“家”？

又要去拿回一件怎样的“旧东西”？

而那件东西，和她口中需要“纠正”的“错误”，又有着怎样的关联？

问题如同船舱外深不见底的海水，将他紧紧包裹。

他闭上眼，却仿佛能看到，在那片被称为“世界疮疤”的星沙海深处，那座苍白的骨骸山脉之巅，那个三角形的虚无标记，正冰冷地等待着他们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