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国,都城外。 寒冬凛冽,碎雪如同冰冷的尘埃,裹挟着北风,抽打在断壁残垣之间。
一条肮脏的、结着薄冰的巷弄尽头,一个瘦削的身影蜷缩着,几乎与周围的污秽和积雪融为一体。 是澹台烬。 景国送来的质子,陛下口中“该死却还没死”的怪物。 此刻,他像一条被遗弃的野狗,浑身是伤。额角的伤口凝固了黑红的血,肋骨处传来阵阵钝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那些王公贵族的子弟们刚刚扬长而去,笑声刺耳。 他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痛苦。天生没有情丝,他感知不到这些情绪。寒冷和疼痛于他,只是一种需要忍耐的、客观存在的生理信号。 活着,和死去,似乎也没什么分别。 雪花落在他长而密的睫毛上,很快融化,像一滴冰冷的泪——虽然他永远不会流泪。他闭上眼,准备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等待身体自行修复,或者就此彻底冻僵。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穿透了呼啸的风声,清凌凌的,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暖意。 “哎呀,你怎么躺在这里?”
一双沾了些泥泞但依旧看得出原本颜色的绣花鞋停在他面前。 澹台烬没有睁眼。又是新的捉弄人的把戏吗?他懒得理会。
然而,预想中的踢打或嘲笑并没有到来。 那人蹲了下来,一股淡淡的、清苦的草药味率先飘了过来,盖过了血腥和污秽的气息。 紧接着,一只温暖的手极其轻柔地探了探他的额角。 澹台烬猛地睁开眼! 从未有人这样触碰过他。不带恶意,不带恐惧,只有一种纯粹的、探询式的温暖。 闯入他视野的,是一张女子的脸。算不上倾国倾城,却干净得像是这灰暗天地间唯一的光。眼眸清澈明亮,正微微蹙着眉,带着毫不作伪的担忧看着他。
“伤得这么重…”她喃喃自语,声音里透着心疼,“得马上处理才行。” 她试图扶他,但他太重,伤得也使不上力。 女子没有犹豫,四下看了看,将自己的棉布披风解下,裹在他身上,然后快步跑到巷口,低声唤来一个一直在不远处等着的老仆。 “忠伯,快来帮把手!小心些,他伤得很重。”
老仆似乎习以为常,叹口气上前,两人合力将澹台烬扶起。 澹台烬始终沉默着,冰冷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女子。她是谁?想做什么?有什么目的?他习惯性地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所有接近他的人。
他被半扶半抬地带离了那条冰冷的死巷,进入一间临街的、小小的药庐。 一进门,浓郁的草药味更加清晰。屋里陈设简单,却收拾得干净整洁,炉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彻骨的寒意,带来一种令人恍惚的暖意。 女子——叶知禾,让他靠在简易的榻上,动作利落地打来热水,拿出干净的布巾和药膏。
“会有点疼,忍着些。”她声音温柔,下手却稳而准。 温热的布巾小心地擦拭他额角和脸上的血污,露出少年过分苍白却精致得惊人的面容。她的手指偶尔碰到他的皮肤,带来一种陌生的、痒痒的触感。 澹台烬的身体一直紧绷着,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他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脸,试图从中找出任何一丝虚伪或算计。 但是没有。 她的眼神专注而纯粹,只有对伤者的怜悯和一种职业性的认真。她小心翼翼地处理他的伤口,涂抹上清凉的药膏,又仔细检查他肋骨处的伤。
“还好,骨头应该没断,但挫伤不轻。这些日子千万别再磕碰了。”她一边替他整理好衣衫,一边轻声嘱咐,仿佛他是她一个重要的病人。 做完这一切,她又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黍粥。 “一天没吃东西了吧?先喝点这个暖暖胃。”
澹台烬没有接,只是看着她,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怀疑。 叶知禾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也不勉强,只是将粥碗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自己退开几步,拿起一把药杵,开始捣药,给他留下足够的安全距离。 “我姓叶,叫知禾。知识的知,禾苗的禾。”她一边捣药,一边自然地开口,像是在聊天,“我在这里开药庐,行医为生。方才见你伤得重,雪又这么大,不能再待在外面了。” 她顿了顿,看向他,眼神温和:“你叫什么名字?”
澹台烬抿紧了苍白的唇,依旧不语。他的名字,在景国是耻辱的象征。 叶知禾笑了笑,并不追问:“不想说也没关系。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等伤好了再走不迟。” 药杵撞击着石臼,发出规律而轻柔的声响。炉火噼啪作响。屋子里弥漫着草药香和粥米的香气。 这是一种澹台烬从未体验过的氛围——安全、温暖、平静。一种几乎要让他沉溺其中的错觉。
他依旧警惕,但身体的极度疲惫和伤痛最终战胜了意志。在那规律的捣药声和温暖的包裹下,他靠着墙壁,不知不觉地昏睡过去。 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模糊的视野里,只剩下叶知禾在炉火旁专注捣药的侧影,温暖而明亮,像一幅烙进他漆黑生命里的画。
他不知道什么是爱。 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温暖。 但在这一刻,这个叫叶知禾的女子,和她这间小小的、充满草药味的药庐,成了他在这冰冷世间唯一能感知到的、“活着”的实感。
窗外,风雪依旧。 但屋内的炉火,第一次,为澹台烬而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