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得了阮清弦随手修正的引气法诀,墨言的生活仿佛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尽管这活力伴随着日复一日的筋骨酸痛与灵力耗尽的虚脱。
那法诀运转路线极其古怪刁钻,对经脉的负荷远超普通基础法诀。每一次周天运转,都像是用冰锥细细刮过经络,痛楚清晰尖锐,每每让他汗湿衣背,几欲蜷缩。然而,痛楚过后,却又总能感受到一丝极为微末、却真实不虚的灵力得以沉淀下来,不再像过去那般徒劳散逸。
这微小的进展,于他而言,不啻于久旱甘霖。
他修炼得愈发刻苦,几乎榨干了所有劳作之余的时间。石屋的灯火常常亮至深夜,映照着少年咬牙坚持、微微颤抖的身影。白日里照料药圃时,他也尝试着将那一丝新得的、微弱得可怜的灵力融入劳作中,笨拙地学习着如何精准控制,以免再损坏娇贵的灵植。
听雪崖依旧寂静如亘古冰原。阮清弦自那日出现后,便再次隐没于那座清冷的殿宇之中,再无踪迹,仿佛那日的指点只是一场幻梦。
倒是那只神秘的白色小兽,出现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它不再仅仅于夜间现身。有时墨言清晨推开屋门,会看到一小堆不知从何处衔来的、亮晶晶的冰棱或色泽奇特的鹅卵石堆在门口,像是某种笨拙的礼物。有时他午后在药圃边研读玉简,一抬头,便能看见那团雪白的身影蜷在不远处的梅枝上,抱着毛茸茸的大尾巴,一双碧蓝眼瞳安静地望着他,见他发现,便倏地扭开头,装作在看别处的风景,傲娇又可爱。
墨言心下欢喜,备下的食物也从干粮变成了特意去外门膳堂换来的鲜嫩鱼脍或温热的羊乳。小兽显然极为受用,虽依旧不让他靠近抚摸,但允许他坐在三步之外的地方,看它优雅进食。
这一日,墨言需为几株即将成熟的“月影幽兰”加固周围的聚灵阵符。此兰性极娇贵,需吸收月华与特定星辰之力方能成熟,对灵气波动敏感异常。
他屏息凝神,指尖凝聚着那微弱如丝的灵力,小心翼翼地在原有阵基上勾勒加固的符文。然而,就在符文即将完成的刹那,崖外云海忽有狂风卷过,引动听雪崖周遭禁制产生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波动。
墨言心神本就如履薄冰,这骤然的外部干扰让他指尖一颤,灵力输出瞬间失控!
“嗡——”
一声低沉的震鸣,那即将完成的符文猛地爆开一团混乱的灵光,反噬之力狠狠撞在他胸口!
“唔!”墨言闷哼一声,被撞得踉跄后退数步,喉头一甜,一丝血腥气涌了上来。更要命的是,那失控的灵力波动眼看就要席卷向那几株摇曳生姿的月影幽兰!
若是被这混乱灵力冲击,这数月的精心照料必将毁于一旦!
墨言脸色惨白,想要补救却已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灵光扫向兰草——
电光石火间,一道白影快得如同闪电,猛地从旁侧的梅林中窜出,竟直直撞向那团混乱的灵光!
“小家伙?!”墨言失声惊呼。
预想中小兽被灵力撕碎的惨状并未发生。那团白影周身似乎闪过一层极淡薄的、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莹光,竟将大部分暴乱的灵力生生吸纳化解!但它显然也极不好受,发出一声痛苦的细小呜咽,被剩余的力量掀飞出去,软软地跌在雪地里,雪白的皮毛上沾了几点狼狈的泥污,蜷缩着一动不动。
“!”墨言心脏骤缩,也顾不得胸口气血翻涌,急忙扑过去。
只见那小兽双眼紧闭,呼吸微弱,柔软的腹部轻轻起伏,似乎只是被震晕了过去。墨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这一次,它没有躲闪。指尖触碰到那冰冷柔软的皮毛,他的心才稍稍落下一些。
他连忙将小家伙轻轻抱起,快步回到石屋,用干净的软布擦拭它沾污的皮毛,又将它安置在铺了厚厚棉絮的篮子里,放在靠近火炉(虽听雪崖苦寒,但石屋一角设有简单的取暖阵法)的地方。
看着篮子里小小一团、脆弱不堪的小兽,再想到它方才奋不顾身冲出来试图保护药草的举动,墨言心中五味杂陈,既是后怕,又是难以言喻的感动。这小东西,平日里对他爱答不理,关键时刻竟……
他守了许久,直到小家伙的呼吸变得平稳悠长,似乎陷入了沉沉睡梦,才稍稍安心。药圃的残局还需收拾,他叹了口气,起身走出石屋。
方才的混乱虽被小兽挡下大半,但阵基已毁,需得重新布置。他强忍着体内不适,仔细检查月影幽兰,确认它们无恙后,才开始清理现场。
直至夜幕低垂,星辰渐显,他才勉强将药圃恢复原状,疲惫不堪地回到石屋。
屋内,取暖阵法的微光映照下,篮子里的白色小兽依旧酣睡。墨言凑近看了看,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它耳尖那缕漂亮的银色绒毛,低声道:“谢谢你了,小家伙……快点好起来。”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触碰的瞬间,那小兽的耳尖几不可查地轻轻颤动了一下。
疲惫与伤势一同袭来,墨言简单洗漱后,便吹熄了灯,沉沉睡去。
夜半时分,万籁俱寂,唯有窗外风雪簌簌。
篮子里熟睡的白色小兽周身,忽然泛起一层朦胧而清冷的微光。
光芒逐渐变盛,形态也开始发生奇异的变化——小小的躯体缓缓舒展、拉长,皮毛褪去,化为如雪般洁白的宽大袍袖,茸茸的耳朵缩回,露出墨染般的发丝……
片刻之后,微光散尽。
原本放着毛绒小兽的篮子里,已然空无一物。
而石屋中央,那简陋的木桌旁,一道颀长清冷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显现。
阮清弦垂眸,看着趴在桌上、因疲惫和些许内伤而睡得毫无形象的少年。
月光透过窗棂,勾勒出少年柔和的侧脸轮廓,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阴影,嘴唇因干燥而微微起皮,呼吸略显沉重,显然睡得并不安稳。
阮清弦静立片刻,冰冷的眸光落在墨言微蹙的眉心上。白日里那丝灵力反噬,虽不致命,但于这修为低微的少年而言,终究是损伤。
他抬起手,指尖凝聚起一点极其凝练纯净的冰蓝光华,如同寒夜中最亮的星子。周遭空气的温度骤降,却并非刺骨的严寒,而是一种能涤荡污秽、抚平创伤的极致清冷。
他并未触碰墨言,那点冰蓝光华自他指尖飘落,轻柔地没入墨言的眉心。
睡梦中的墨言无意识地发出一声极轻的喟叹,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沉重紊乱的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脸上也恢复了些许血色。体内那点暗伤,在这精纯至极的寒冰灵力的滋养下,正被迅速修复抚平。
做完这一切,阮清弦目光微转,落在少年随意搭在桌边的手上——那双手因白日劳作和修炼而带着些微粗糙红肿,与少年明媚的脸庞有些不符。
他视线停留了数息。
最终,却并未再做什么。
夜风穿过窗隙,拂动他雪白的衣袂,宛如谪仙临尘,下一刻便要乘风归去。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少年沉静的睡颜,那双总是蕴着冰霜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微光。似是探究,又似是一闪而逝的……困惑。
为何会一次次破例?
为何那日广场上,会因那一道细微的血痕和那双写满惊悸却亮得惊人的眼睛而驻足?
为何会容忍这吵闹的存在打破听雪崖亘古的寂静?甚至默许那笨拙的喂食和那些傻气的自言自语?
或许……真的只是因为这听雪崖,太过冷清了。
他无声地敛眸,将所有情绪尽数封冻于那双寒潭之底。
身形一晃,如同融化的冰雪,悄无声息地消散在屋内,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唯有桌案上,多了一枚小巧的玉瓶,瓶身剔透,隐隐有寒气萦绕,里面似乎装着几颗冰珠般的丹药。瓶底压着一小叠绘制好的、纹路复杂的阵符,正是月影幽兰所需的那种,比墨言之前尝试绘制的不知精准高明多少倍。
以及,空气中,残留着一缕极淡极淡、冷冽似雪中寒梅的幽香。
翌日清晨。
墨言是在一种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中醒来的。
不仅昨日胸口的滞闷痛楚消失无踪,连往日修炼积累的疲惫也一扫而空,灵台一片清明,体内那丝微末灵力似乎都壮大凝实了一线。
他惊讶地坐起身,随即一眼便看到了桌上的玉瓶和阵符。
“这是?”他愕然拿起玉瓶,触手冰凉,瓶身上没有任何标识,拔开瓶塞,一股沁人心脾的药香混合着冰冷灵气溢出,闻之便觉精神一振。那叠阵符更是纹路精妙,灵力内蕴,远非他所能及。
谁留下的?
仙尊?
难道昨夜……
他猛地看向墙角的篮子——里面空空如也。
心下一急,正欲出门寻找,却见那团熟悉的雪白身影灵活地从窗台跳了进来,嘴上叼着一条还在扑腾的冰晶小鱼,碧蓝眼眸瞥了他一眼,将小鱼放在他脚边,然后优雅地蹲坐下来,舔了舔爪子,仿佛只是早起去散了个步,顺便带了份早餐回来。
墨言看着它安然无恙,甚至似乎比昨日更精神了些,这才长长松了口气,哭笑不得地看着脚边那尾活蹦乱跳的鱼。
他蹲下身,尝试着伸出手,想摸摸它的头以示感谢。
小兽却立刻警觉地后退一步,甩了甩尾巴,扭开脸,一副“莫挨老子”的高冷模样,唯有耳尖那缕银毛几不可查地抖了抖。
墨言讪讪地收回手,也不强求,只是看着它,眼神温暖:“谢谢你,小家伙。还有……这些,”他指了指桌上的玉瓶和阵符,“也谢谢你。”
虽然不知它是如何弄来这些,但直觉告诉他,定然与这小东西脱不了干系。
白色小兽闻言,只是用那双琉璃般的眼睛瞥了他一眼,站起身,迈着矜持的步子,一跃又上了窗台,很快消失在梅林深处。
墨言拿起那冰凉的玉瓶和阵符,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暖流。
这听雪崖,看似冰冷彻骨,却似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温柔。
他望向窗外那片寂寥的冰雪世界,以及远处巍然矗立的清殿,嘴角缓缓扬起一个明亮的、充满生机的笑容。
无论前路如何,他定要牢牢抓住这份机缘。
而梅林深处,清殿窗边。
阮清弦静立凝神,面前悬浮的水镜中,正映着石屋里少年那毫无阴霾的笑脸。他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昨日被那笨拙少年抓出褶皱、此刻早已恢复平整的袖口,清冷的眸色深处,似有微澜一闪而逝,快得恍若错觉。
旋即,水镜波纹散去,重归平静。
殿内再次只剩下无边寂寥的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