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询问

霍格沃茨城堡的清晨，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如同幽灵般缠绕着塔楼尖顶。阿比盖尔·格雷裹紧了她那条橘红色的围巾——母亲亲手织就的温暖，也是她用以裹住内心野性与不安的屏障——匆匆穿过空旷的走廊。她的脚步比平时更急，淡黑色的眼圈在晨光下显得更深。昨晚的记忆碎片，如同冰冷的玻璃碴，不断刺穿着她的意识：满月刺目的银辉、骨骼撕裂的剧痛、失控狂奔时耳边呼啸的风声、以及那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还有那双在黑暗爆发前一刻看到的眼睛，冷静得近乎非人的眼睛，以及那副在月光下闪过微光的金色单片眼镜。

她记得那冰冷的手指扼住她狼吻的触感，记得那苦涩药液灌入喉咙的灼烧感，更记得醒来时手边那个残留着珍珠母色药液的空水晶瓶。那瓶药，那处理过的伤口……是那个男孩。那个拉文克劳的怪人，维瑟·威尔马斯。

她必须找到他。不是为了道谢——那太奇怪了，一个狼人向阻止她发狂的人道谢？——而是为了弄明白。弄明白他为何要救她，一个在月圆之夜只想把他撕碎的怪物。弄明白他那可怕的、非人的力量到底是什么。弄明白……他是否真的像她感觉的那样，看穿了她的本质，却依旧伸出了手。

图书馆。平斯夫人严厉的目光和这里终年弥漫的旧羊皮纸与灰尘的气息，是阿比盖尔最不喜欢的场所之一。但直觉告诉她，那个怪人一定在这里。她像一只追踪气味的猎犬，在迷宫般的书架间穿梭，避开那些沉浸在书海中的高年级学生。终于，在禁书区边缘幽深的一角，几扇高窗投下的稀薄光线勉强照亮了堆积如山的厚重典籍，她看到了那个身影。

维瑟·威尔马斯坐在一张巨大的橡木桌前，几乎被淹没在摊开的羊皮纸、厚重的古籍和散落的、画满复杂符号的草稿中。他穿着那件与时代格格不入的深棕色长袍，样式简洁却带着一种旧时代调查员的严谨感。鼻梁上那副金丝单片眼镜反射着从高窗透入的、冰冷的光线，将他专注的侧脸切割成明暗分明的两半。他手中的羽毛笔在纸上快速移动，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某种精密仪器在运作。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全神贯注的气息，仿佛他正在破解一个关乎世界存亡的密码。

阿比盖尔深吸一口气，橘红色的发丝在围巾边缘微微颤动。她走上前，脚步声在寂静的角落显得格外清晰。

“阿比盖尔·格雷小姐，”维瑟头也没抬，清冷平稳的声音却清晰地响起，仿佛早已计算好了她的到来，“据分析，你在开学第二天就主动前来寻找拉文克劳奇怪新同学的概率小于20%。”他的笔尖并未停顿，依旧在纸上流畅地勾勒着如尼文或星图般的复杂线条。

阿比盖尔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果然知道。她停下脚步，站在桌子对面，隔着那堆如同堡垒般的书籍和资料。阴影笼罩着她，只有围巾的橘红和发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簇不安的火焰。

“你知道是我？”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昨晚残留的虚弱，还是此刻的紧张？

维瑟终于停下了笔，羽毛笔尖悬停在半空，一滴墨珠在尖端凝聚。他缓缓抬起头。金丝单片眼镜后的目光，如同经过精密校准的仪器，穿透镜片，精准地落在阿比盖尔脸上。那目光锐利、冰冷、毫无波澜，像在审视一件需要评估的魔法物品，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人。阿比盖尔感觉自己像被剥开了所有伪装，赤裸裸地暴露在X光下，连骨缝里残留的狼毒气息都无所遁形。

“格雷小姐，”他开口，声音如同他笔下的线条一样平滑、缺乏起伏，“特征显著：橘红色头发，淡黑色眼圈，常佩戴手工编织的橘红色围巾。在站台、分院仪式及昨晚特定时间、特定地点（黑湖禁林边缘）的异常魔力波动记录中，你的存在概率达到97.8%。结合昨晚遗留物品的魔力特征比对，确认度100%。”他顿了顿，单片眼镜的镜片微微调整了一个角度，反光划过阿比盖尔的眼眸，“你身体恢复效率高于预期，但魔力循环仍有轻微紊乱，建议避免剧烈施法24小时。”

阿比盖尔被他这一连串冰冷精确的“分析”砸得有些发懵。他不仅知道是她，还精确地计算了概率，分析了她的魔力状态？昨晚……他到底观察得有多仔细？一股混杂着被看透的羞耻和强烈困惑的怒火猛地窜了上来。

“你……”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压下那翻腾的野性躁动，“你昨晚为什么帮我？”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寂静的图书馆角落显得有些突兀，引来平斯夫人的锐利凝视，她连忙放低声音，但语气中的不解与羞耻未减分毫：“为什么？！你明明可以……可以不管我！或者……或者用更简单的方式‘处理’掉我！”她想起了那瞬间爆发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力量，那绝对拥有轻易撕碎她的能力。

维瑟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阿比盖尔的激动质问只是空气中无关紧要的杂波。他放下羽毛笔，双手指尖相对，轻轻搭在桌面上，形成一个三角。

“据实时风险评估模型，”他的声音平稳得像在宣读实验报告，“当时情境存在多重变量：失控狼人攻击性峰值，位置临近禁林及城堡主体，潜在波及范围包含返校学生路径。放任目标行动，引发连锁恶性事件，如闯入城堡、袭击他人、触发禁林高危魔法生物的概率为85.3%，最终导致人员伤亡及重大财产损失的概率超过70%。介入干预，控制目标并使其恢复理智，是当时保证自身及同学安全、维护校园秩序综合成本最低、效益最高的唯一最优解。”他推了推单片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毫无温度，“我的行为逻辑基于此计算结果。与目标的身份及主观意愿无关。”

“最优解？成本效益？”阿比盖尔重复着这些冰冷的词汇，感觉这话语的温度比昨晚的湖水更冷，简直是机器的表现。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橘红色的头发仿佛都黯淡了几分，“可……我是只狼人！一只危险的、发了狂的狼人！我昨晚……我昨晚想把你撕碎！我差点就……”她说不下去了，昨晚野兽本能的疯狂杀意此刻回忆起来，让她胃里一阵翻搅，强烈的自我厌恶几乎将她淹没。她下意识地揪紧了胸前的围巾，仿佛那是她与“怪物”身份之间最后的遮羞布。

维瑟静静地注视着她因激动和痛苦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那橘红色的发丝在阴影中无措地晃动。他沉默了几秒，那短暂的停顿在图书馆的死寂中显得格外漫长。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平稳，但阿比盖尔却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不再是纯粹的分析，而是多了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冰冷的坦诚。

“狼人与正常巫师在生物学及魔法本质构成上，并无决定性的、不可逾越的鸿沟。”他的声音清晰地在书架间回荡，“狼人满月狂化行为，主要源于其体内魔力回路在特定天体引力及光波频率下，与狂狼症因子产生强制共鸣，导致生理结构剧变及野性意识主导。其攻击性行为，源自于野性本能对失控剧痛和陌生环境的应激反应，而非狼人个体本身的恶意。通过定期服用狼毒药剂，可有效抑制魔力回路的强制共鸣，阻断生理剧变，保持清醒意志。因此，狼人的‘危险’标签，很大程度上源于失控本身，而非其本质。在可控状态下，狼人与巫师无异。”

他微微停顿，目光透过单片眼镜而聚焦在阿比盖尔身上。

“除此之外，”他的声音低沉了一度，带着一种近乎金属摩擦的质感，“作为默然者，我自认与狼人并无本质区别。我们同为魔力失控的载体，同为‘异类’。区别仅在于失控的诱因和表现形式不同——你受制于天体与诅咒的共鸣……”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微微泛白，“……而我则受制于自身情绪与体内寄宿黑暗能量的平衡。我们都在竭力维持‘可控’。因此，基于自身立场，我没有歧视狼人的理由，也没有立场去评判另一种形式的挣扎。”

阿比盖尔彻底僵住了。所有的质问，所有的愤怒，所有的自我厌恶，都在维瑟这平静而冷酷的剖析中，被冻结、击碎。他不仅没有回避她的“怪物”身份，反而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客观，将“狼人”拆解成了魔力回路、诅咒共鸣、应激反应、可控药剂……这些冰冷的术语。更让她灵魂震颤的是，他把自己也摆在了同样的位置——“异类”、“失控的载体”、“挣扎者”，以及他平静说出的那个单词——“默然者”。

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没有虚伪的安慰，更没有她预想中的恐惧或厌恶。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平等。他将她的诅咒，他的黑暗，放在了同一个天平上。他看穿了她拼命想隐藏的、身为狼人的自卑与恐惧，却只是平静地指出：这不过是一种需要管理的“异常状态”。

长久以来，像一块沉重污秽的苔藓般附着在她心头的自卑感，那些“怪物”、“危险”、“异类”的自我诅咒，在维瑟这番毫无感情波动的陈述面前，突然失去了黏着力。它们开始剥落、碎裂。

图书馆角落的阴影似乎变淡了。高窗透入的光线，恰好落在维瑟的金丝单片眼镜上，折射出一道锐利而短暂的光弧，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短暂地照亮了他隐藏在镜片后的、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阿比盖尔在那瞬间的闪光里，仿佛真的看到了他所说的“挣扎”——那绝非轻松的控制，而是悬崖边缘的、日复一日的精密平衡。

“我……”阿比盖尔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她揪着围巾的手指松开了，橘红色的羊毛柔软地垂落。堵在胸口的千言万语——愤怒、质疑、委屈、恐惧——最终只化作一股汹涌的、滚烫的暖流，冲垮了所有堤防。不是感激他对狼人的“正名”，而是感激他那份冰冷的、将自己也置于同样境地的坦诚。感激他撕开了“怪物”的标签，让她看到那背后，不过是一个同样在与体内风暴搏斗的灵魂。

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亲近感，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她的心。她不再是孤身一人面对这该死的诅咒了。在这个冰冷、理智、怪异的拉文克劳身上，她看到了某种……共鸣。

“那……那你的‘失控’……”阿比盖尔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关切，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鼻梁上那副冰冷的金丝眼镜上，“你的眼镜……是压制它的关键吗？昨晚……你摘掉它之后……”

维瑟的目光瞬间变得极其锐利，如同被触动了最核心的防御机制。他放在桌面上的手猛地收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骤然增强，图书馆角落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度。

“格雷小姐，”他的声音仍然不大，却陡然变得如同北地寒冰，每一个字都淬着更深的冷意，“关于我的‘状态’，其触发机制、控制原理及潜在风险，属于高度敏感信息。过度探究，将显著提升不可控变量出现的概率。风险评估等级极高。建议你终止此话题。”他微微侧过头，避开阿比盖尔探究的目光，金丝镜片在阴影中反射出两点幽暗的光，像黑暗中野兽警惕的瞳孔。“好奇心是人类的美德，但也是灾难的导火索。在无法预测灾难性后果的危险性时建议不要探究过深。”

警告的意味，冰冷而清晰。

就在这气氛骤然紧绷的瞬间，二人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书本滑落的闷响，伴随着一声压抑的惊呼。

“啊！”

一个身影有些狼狈地从两排高大书架形成的狭窄通道里踉跄出来，怀里抱着的几本厚书摇摇欲坠，最上面那本深绿色封皮的《高阶魔药制备》差点砸到他的脚。乱蓬蓬的深红色头发像一团未经梳理的火焰，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略显消瘦的下巴和厚厚的眼镜片。是丹尼尔·佩杰。

他似乎完全没料到会在这里撞见人，尤其是眼前这明显气氛不对的两人。当他看清站在维瑟桌前的阿比盖尔时，厚厚的镜片后那双总是带着戒备和疏离的眼睛瞬间睁大了，里面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震惊和……一丝极其复杂的、混合着厌恶与探究的锐利光芒。他的目光如同探针，飞快地在阿比盖尔身上扫过，尤其是她那头标志性的橘红色头发和此刻略显苍白的脸色，最后定格在她下意识松开围巾、露出脖颈的皮肤上——仿佛在寻找某种不存在的爪痕或证据。

“格……格雷？还有……威尔马斯？”丹尼尔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尾音。他抱着书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昨晚黑湖边的狼嚎和那短暂爆发的恐怖黑暗魔力，虽然被城堡的古老结界和距离削弱，但对于某些感官敏锐、或者对黑暗力量格外警惕的人来说，并非毫无察觉。尤其是……对于出身“嗜血佩杰”、对“异常”和“黑暗”有着近乎本能警惕的丹尼尔。他看向阿比盖尔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冰冷的疏离。

阿比盖尔的身体瞬间绷紧了。丹尼尔的目光像冰冷的针，刺破了她刚刚因维瑟的话而获得的一丝脆弱平静。那熟悉的、属于“异类”的冰冷标签感，再次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她猛地后退一步，本能地攥紧橘红色的围巾。刚刚在维瑟面前剥落的羞耻和自卑，如同潮水般汹涌回卷。她甚至不敢去看维瑟此刻的表情。

维瑟的视线在丹尼尔出现的那一刻瞬间锁定了目标。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周身那股冰冷的气息却骤然收敛，仿佛瞬间切换到了另一种模式。他微微挺起身，自然地挡在了阿比盖尔和丹尼尔之间，隔断了那充满审视与冰冷意味的目光连线。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单片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迎向丹尼尔，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毫无波澜的语调：

“佩杰先生。需要帮助吗？《高阶魔药制备》第7章关于月长石粉在缓和剂中的精确剂量配比，与《强力药剂》第3版附录三存在1.7%的冲突值，建议参考斯拉格霍恩教授的最新修订手稿，存放于魔药学办公室右侧第三档案柜，可向教授请示阅览。”

他精准地报出了丹尼尔怀中那本摇摇欲坠的书名，甚至指出了其中可能存在的疑点，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这突如其来的、完全学术性的信息轰炸，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丹尼尔眼中那锐利的审视火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打断思路的茫然和错愕。

“什……什么？”丹尼尔显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书，厚厚的眼镜片后满是困惑，“冲……冲突值？斯拉格霍恩教授的手稿？”他显然被维瑟这精准到页码和百分比的“帮助”给弄懵了。

维瑟没有理会丹尼尔的反应，他的目光越过丹尼尔蓬乱的红发，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信息传递。他微微侧头，用只有近在咫尺的阿比盖尔能听到的、极低的声音快速说道：“负面环境已构成。建议立刻撤离。坐标：东侧走廊，第三空教室。安全概率92%。”

阿比盖尔猛地回过神。维瑟那冰冷而精准的“撤离指令”，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因丹尼尔目光而陷入的混乱和羞耻。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深深地、几乎是感激地看了维瑟那被单片眼镜遮挡的侧脸一眼，然后猛地低下头，像一道橘红色的旋风，从丹尼尔身边擦肩而过，冲出了这片充满压抑书卷气和冰冷审视的角落，消失在图书馆迷宫般的书架深处。

丹尼尔被阿比盖尔带起的风刮得晃了一下，怀里的书差点又掉下来。他茫然地看着阿比盖尔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向依旧坐在桌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维瑟·威尔马斯。后者已经重新拿起了羽毛笔，埋首于那堆复杂的符号和草稿之中，仿佛刚才的一切对话、冲突、甚至丹尼尔的出现，都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搞……搞什么鬼？”丹尼尔喃喃自语，厚厚的镜片后充满了困惑和一丝残留的疑虑。他总觉得刚才那气氛……还有威尔马斯那番精准得吓人的“魔药建议”……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他低头看了看怀里那本《高阶魔药制备》，又想起昨晚隐约听到的奇怪声响，以及阿比盖尔·格雷那异常苍白的脸……一个模糊的、让他脊背发凉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维瑟的笔尖在羊皮纸上流畅地移动，画下一个复杂的、如同星辰轨迹与炼金符文交织的符号。金丝单片眼镜的镜片上，清晰地倒映着纸面的线条，冰冷，精确，将一切翻涌的情绪和探究的目光，都牢牢隔绝在那层薄薄的、坚硬的晶体之后。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阿比盖尔冲出去的那一刻，他放在桌下的左手，曾极其短暂地、用力地握成了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如同握住了一块即将爆裂的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