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塔的尖顶刺破霍格沃茨的夜幕,如同伸向星海深处的一根冰冷手指。塔顶的平台空旷而寂寥,只有呼啸的夜风卷过古老的石砖,带来黑湖深处与禁林边缘的湿冷气息。巨大的黄铜望远镜沉默地指向苍穹,镜筒在稀薄的星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维瑟·威尔马斯就站在这片孤绝的高处,背对着通往塔内的旋梯。
他穿着那件标志性的深棕色长袍,身形清瘦,几乎与深沉的夜色融为一体。鼻梁上那副金丝单片眼镜的镜片微微调整着角度,倒映着穹窿之上缓缓流淌的银河。他并非在观测具体的星辰,更像是在扫描、记录、分析着那片广袤星海中无数光点构成的复杂图谱,计算着它们运行的轨迹与能量波动的细微差异。风掀起他额前一丝不苟的棕发,露出光洁却异常苍白的额头。
脚步声在旋梯口响起,很轻,带着一丝犹豫。维瑟没有回头,仿佛早已计算好了来者的轨迹。
阿比盖尔·格雷的身影出现在塔顶平台的边缘。她没有裹那条橘红色的围巾,夜风吹拂着她同样色泽的头发,在黑暗中像一团不安的火焰。她蓝色的眼眸在塔顶的微光下显得格外明亮,目光紧紧锁定着那个背对着她的、仿佛凝固在星图前的孤寂身影。她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星尘的味道涌入肺腑,压下心头的忐忑,一步一步走向维瑟。
在距离维瑟几步远的地方,她停下脚步。没有寒暄,没有铺垫,她直接伸出手,掌心托着那个没有任何标记的、普通的牛皮纸信封。
“他给的。”阿比盖尔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异常清晰,“给你。”
维瑟终于有了动作。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动作精准得像完成一个设定好的程序。金丝单片眼镜的镜片在转身的瞬间,清晰地倒映出阿比盖尔递出信封的手,和她脸上那混合着探究、紧张和一丝了然的神情。他伸出手,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稳定,接过了那个轻飘飘的信封。指尖触碰到信封冰凉的表面,没有一丝多余的停留。
他没有立刻查看信封,也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被镜片遮挡的、深不见底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阿比盖尔。那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不带任何情绪,却足以穿透任何伪装。
阿比盖尔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退缩。昨夜禁林深处那令人窒息的黑暗、水球壁垒碎裂的瞬间、那道纯粹而粘稠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力量……所有的感知碎片在此刻汇聚成一种强烈的直觉。她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沉静,带着一种近乎笃定的质问:
“昨天晚上,打破水球的那个人……是你,对吧?”
维瑟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镜片后的目光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被风吹动了睫毛。他沉默了大约两秒,空气仿佛凝固了。然后,他开口,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实验室的观测结果:
“我需要你们带回活的荷蒙库鲁斯。而如果你们战败,将无法捕捉目标。”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依旧毫无起伏,“确保目标存活,是获取信息的关键前提。他的价值远高于一场战斗的胜负。”
冰冷的逻辑,精准的计算。他将自己的出手完全归结于对“目标”价值的评估和对“任务”成功的保障。昨夜那千钧一发的援手,被剥离了任何情感色彩,变成了一道冰冷的、基于利益最大化的程序指令。
阿比盖尔看着他,看着他镜片后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又想起了荷蒙库鲁斯离开前,那投向自己的一瞥——那湛蓝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洞悉一切的微光,以及那意味深长的笑意。一个拥有世间所有知识的完美生命体,怎么可能看不穿维瑟·威尔马斯隐藏在单片眼镜下的秘密?
“你见过他了,对吗?”阿比盖尔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在格兰芬多塔楼?”她盯着维瑟,“荷蒙库鲁斯离开前看我的眼神……他知道了。他知道是你。”
维瑟没有否认。他微微颔首,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
“一个世间知识的集合体,”他的声音依旧平淡,但阿比盖尔却捕捉到其中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般转瞬即逝的涟漪,“其价值……过于让人心动。”
阿比盖尔的心猛地一沉。心动?为了什么?是为了那浩瀚的知识,还是为了……治愈他自己那如同跗骨之蛆的黑暗?她看着维瑟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看着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
“你去找他……”阿比盖尔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是不是……想问他治疗默默然的方法?”
维瑟的身体有了一瞬间极其短暂的僵硬。那僵硬细微得如同精密仪器齿轮的瞬间卡顿,若非阿比盖尔一直紧盯着他,几乎无法察觉。他没有回答。金丝镜片后的目光如同被冻结的深潭,倒映着漫天星斗,也倒映着阿比盖尔等待答案的脸庞。塔顶的风似乎更冷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
许久,维瑟缓缓地、极其轻微地转回了头,重新面向那片浩瀚的星海。他背对着阿比盖尔,只留下一个清瘦而孤绝的背影。那姿态,本身就是一道无声的逐客令。
“夜深了,格雷小姐。”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惯有的、公式化的疏离与礼貌,如同在提醒一个误入实验室的访客,“请回吧。”
那冰冷的、拒人千里的姿态,像一道无形的墙,瞬间将阿比盖尔隔绝在外。她看着维瑟的背影,看着他挺直的脊背和微微绷紧的肩膀,心头涌起的不是被驱赶的恼怒,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酸楚的共鸣。她想起了自己裹紧围巾、躲在阴影里的日子,想起了那种害怕被当作怪物、被排斥、被恐惧的刺痛。
“维瑟,”阿比盖尔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温柔的坚定,“你不需要把我也赶那么远的。”
维瑟的背影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像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
“你自己说过,”阿比盖尔看着他的背影,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们本质上没有区别。”
这句话,如同投入冰湖的烙铁,瞬间在维瑟的心湖深处激起了剧烈的、无声的沸腾。镜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那片深潭般的平静被彻底打破。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信封,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瞬间失去血色,变得如同他脸色一样苍白。他依旧没有回头,但肩膀的线条却绷紧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阿比盖尔没有再说什么。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在星空下显得如此渺小又如此孤傲的背影,仿佛要将这一幕刻进心里。然后,她转过身,橘红色的发丝在夜风中划出一道温暖的弧线,脚步声轻轻消失在通往塔下的旋梯口。
塔顶再次只剩下维瑟一人,和那亘古不变的、冰冷的星海。
夜风似乎变得更加凛冽,吹拂着他单薄的衣袍。他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起手,目光落在那个被他攥得有些发皱的牛皮纸信封上。
信封很轻。他撕开封口,里面只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质地坚韧的羊皮纸。他展开。
纸上没有冗长的文字,只有两部分内容。
左边,是一个极其复杂、精密到令人头晕目眩的炼金法阵图案。线条由流动的液态秘银和细小的、如同星辰碎屑般的符文构成,在羊皮纸上仿佛拥有生命般微微流转着光芒。法阵的核心结构围绕着“融合”与“引导”的概念展开,清晰地展示着如何将默默然那狂暴不羁的黑暗能量,如同驯服野马般,引导、压缩、并巧妙地融入常规咒语的魔力流中,使其成为施法者可控力量的一部分。这并非简单的压制,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危险的“共生”与“转化”。
右边,则是另一个相对简洁、却同样精妙绝伦的法阵。这个法阵的结构明显是为了适配他鼻梁上的那副金丝单片眼镜。它由无数微缩的、如同星辰轨迹般的符文链构成,核心功能是“压制”与“稳定”。荷蒙库鲁斯用极其精准的笔触标注了每一个符文节点的作用,以及如何将这个法阵以微缩炼金术的方式,镌刻在单片眼镜的镜框或镜片内部。一旦完成,这副眼镜将不再仅仅是压制默默然的牢笼,更将成为一座精密的能量转换枢纽,在压制核心狂暴的同时,允许他更安全、更高效地调用那被“驯化”后的黑暗力量。
在羊皮纸的最下方,只有一行用优雅花体写下的、力透纸背的字迹:
威尔马斯先生,
黑暗本就是压抑的结果,如果一直压抑下去……您永远也接触不到光啊。
—— H.
维瑟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行字上。每一个字母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烙印进他灵魂深处那片被理性冰封的荒原。冰冷的理性分析如同高速运转的齿轮,瞬间给出了答案:正确。荷蒙库鲁斯的话,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剖开了他困境的核心。默默然的本质是压抑到极致的绝望与黑暗能量的爆发。他试图用绝对的理性、用那副冰冷的镜片去压制、去囚禁它,如同试图用堤坝去拦截汹涌的暗河。堤坝越高,河水的压力越大,最终崩塌的毁灭性也越强。而荷蒙库鲁斯提供的法阵……那是一种疏导,一种危险的、却蕴含着无限可能的共生。
他早已触摸到那个边缘。在禁林深处,为了救阿比盖尔,为了击破水球,他短暂地、小心翼翼地释放了默默然的一丝力量,将其融入了一道简单的冲击咒语。那力量强大而可控,没有带来反噬。那一刻,他确实……“接触到了光”?一种利用黑暗力量达成的、守护的光?
但随即,更庞大的、冰冷的理智如同潮水般涌来。完全释放情感的后果?那意味着卸下所有理性的堤防,让被压抑了十年的、如同熔岩般汹涌的绝望、愤怒、悲伤、以及那些被他亲手埋葬的、属于正常人的渴望……全部释放出来。那会是怎样一场毁灭性的海啸?他能控制吗?还是会被那滔天的巨浪彻底吞噬,成为比失控的默默然更可怕的怪物?对他人,对自己,那后果……太不可控,太难以预测,太难以实施。
他又想起了自己上午进入格兰芬多公共休息室的时候。他并非寻找所谓的治疗方式,精确的数据已经告诉他,保存并控制这份力量无疑是更好的选择。而面对他关于默默然能量掌控方法的询问,荷蒙库鲁斯只是笑着看着他。“威尔马斯先生,”荷蒙库鲁斯开口,“我的确有转化默默然力量的方式,但我认为您不适合这种通过压抑导致结果……”
“我自己能够判断。”
“……好吧,威尔马斯先生,如你所愿。”
炼金造物的双眼闪烁着他无法理解的光彩,他能够判断其所属情感——怜悯与叹息——但却不知这情感的来源。
迷茫,如同冰冷的浓雾,瞬间淹没了维瑟·威尔马斯。他抬起头,望向那片他曾无数次注视的,浩瀚无垠的星空。那亿万星辰冷漠地闪烁着,无数只冰冷的眼睛穿透了遥远的时空,穿透了他鼻梁上那副隔绝世界的金丝镜片,无声地注视着他。他看到了射手座那象征探索与冒险的弓矢,指向未知的远方;看到了双子座纠缠的双生符号,那里是光与暗的永恒角力;看到了天琴座那优美的竖琴曲线,在无声地奏响命运的悲歌;更远处,是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虚空,如同那无法填满的深渊。那些冰冷的、按照既定轨道运行的星辰,那些他曾经无数次用公式和模型解读的天体,此刻组合成了命运的观测者,注视着他灵魂深处的挣扎与撕裂,注视着他这个在黑暗与光明、理性与疯狂、压抑与释放的交界处挣扎的渺小存在。星海无言,只有亘古的、冰冷的秩序在无声流淌。
他感觉自己像一颗迷失在星轨之外的尘埃,被无形的引力撕扯着,不知该坠向何方。
“黑暗本就是压抑的结果……”
“如果一直压抑下去……”
“您永远也接触不到光啊……”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摩挲着鼻梁上那冰冷的金丝镜框。镜片之下,那片被压抑了太久的、粘稠的黑暗,似乎感应到了群星的注视,极其微弱地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