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安格尔王宫从未如此寂静过。
不是往日臣子屏息、宫娥敛目的恭谨,而是一种被强行扼住咽喉后,残余着血腥味的死寂。黑曜石地砖映不出穹顶残破的彩绘玻璃,只贪婪地吞噬着蜿蜒流淌的暗红,以及零星散落的、不再闪亮的铠甲碎片。
银发的男人踏过这片狼藉。
凯尔登·沃尔夫冈的玄色披风下摆,早已被血与泥浸透,沉甸甸地曳在身后,拖出一道不详的痕迹。他并未佩戴头盔,几缕银灰色的发丝被干涸的血块黏在额角,更衬得那张轮廓深刻的脸庞如同冰封的雕塑,唯有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在跃动的火把光下,折射出淬火寒铁般的冷光。
他的步伐很稳,一步步走向大殿尽头那高踞于七层玉阶之上的王座——整块幽蓝冰晶雕琢而成,安格尔王朝世代相传的“霜叹王座”。
王座之下,俯卧着一具华服尸体,王冠滚落一旁,曾经不可一世的脸庞凝固着惊怒与不甘。
凯尔登的目光在那尸体上停留一瞬,冰蓝色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却深入骨髓的厌弃。他抬脚,靴底毫不留情地踏过那昔日君王的织金袖口,迈上第一级台阶。
靴跟叩击玉石台阶,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声响,在这过分空旷和死寂的大殿中反复回响。
他终于站定在王座前。没有立刻坐下,只是伸出带着铁甲指套的手,指尖缓慢地、几乎称得上轻柔地抚过王座扶手上那道深刻的剑痕——崭新的痕迹,是他方才亲手留下的印记。
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金属传来。
“陛下。”低沉恭敬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副官卢西恩单膝跪地,甲胄碰撞发出轻响,“宫内已基本肃清。负隅顽抗者均已处决,余下俘获共计三百四十七人,其中……”
“按惯例处理。”凯尔登打断他,声音平稳无波,甚至没有回头。他不需要询问“惯例”是什么,卢西恩跟随他征战十年,早已心领神会。成王败寇,清洗必须彻底。这是用无数鲜血浇灌出的铁律。
卢西恩顿了顿,头颅垂得更低:“还有……陛下,我们在西侧偏殿的壁橱里……发现了一些女眷和……旧王的子嗣。”
凯尔登抚摸着扶手的指尖微微一顿。
“几个?”他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三位王子,均已……处理。”卢西恩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难,“还有一位公主,年约十岁。是旧王最小的女儿,伊莱亚丝殿下。”
伊莱亚丝……凯尔登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碎裂了一条缝隙。他缓缓收回手,转身,走下台阶。
“带我去。”
偏殿的气氛比主殿更加压抑。浓郁的血腥气被女人们低抑的啜泣和恐惧的抽气搅拌得更加粘稠。银甲士兵们如同冰冷的雕像,将缩在角落、衣衫凌乱的妇孺们围在中间。当凯尔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无数双惊恐欲绝的眼睛,倒映着这位新晋的屠戮者。
一名队长快步上前,无声地行了一礼,然后指向殿角一座巨大的雕花橡木衣柜。柜门虚掩着,外面落着一把被暴力劈开的铜锁。
士兵得到示意,猛地拉开柜门。
厚重的锦缎衣裙后面,传来一声极力压抑却仍泄出的细小呜咽。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最深的角落,瑟瑟发抖。
“拖出来。”队长的声音冷硬。
士兵粗鲁地探身进去,抓住那细瘦的胳膊,毫不留情地将她拽了出来,掼在冰冷的地面上。
那是一个小女孩。
散乱的金色卷发沾满了灰尘,遮住了她大半张脸。身上昂贵的雪纺裙裾被扯破了好几处,裙摆上沾着深色的、可疑的污渍。她趴在地上,小小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发不出更大的声音,仿佛连哭泣的力气都已耗尽。
凯尔登挥退了士兵。
他独自走上前,玄色披风的阴影缓缓将那团小小的颤抖笼罩。他沉默地看了片刻,然后缓缓蹲下身。冰冷的铁甲指套带着未散的血腥气,强硬却又不失力道地捏住女孩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
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小脸暴露在光线之下。泪痕和灰尘在她脸上交错纵横,碧绿色的眼睛因极致的恐惧而睁得极大,瞳孔剧烈颤抖着,清晰地倒映出他冷峻的面容、银灰色的发丝,以及那双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蓝色眼眸。
就在这一瞬间,凯尔登周身那冷硬的气息几不可察地滞涩了一瞬。
这双眼睛……
这颜色,这形状,这此刻盈满泪水、惊惧绝望的神情……
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撬开了他冰封记忆最深处的某个角落。一个尘封已久的、几乎模糊的轮廓一闪而过,带来一阵尖锐却短暂的刺痛。
女孩被他眼中骤然翻腾的、骇人而复杂的情绪吓得连颤抖都停滞了,只剩下喉咙里破碎的、小动物般的哀鸣。
凯尔登猛地松开了手,仿佛被那细微的温度烫伤。他豁然起身,巨大的阴影再次将女孩彻底覆盖。他背对着她,宽厚的脊背绷得笔直,良久,没有任何动作。
整个偏殿静得可怕,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新王对这位前朝遗孤最终的裁决。
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煎熬。
终于,他开口,声音冷硬如深冬冻土,不带一丝波澜,却下达了一个让所有知情者都暗自惊愕的命令。
“清理干净。”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层下艰难挤出,“这个女孩——”
“——带走。”
副官卢西恩猛地抬头,脸上是无法掩饰的愕然:“陛下?她是旧王之女,按惯例……”
凯尔登缓缓侧过头,冰蓝色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卢西恩。后者瞬间噤声,冷汗从额角滑落,立刻垂首:“……是!陛下!”
士兵们上前,动作不再粗鲁,却依旧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女孩似乎终于意识到什么,发出微弱的、绝望的挣扎,细瘦的手臂胡乱挥动着,却被轻易制住。
凯尔登没有再看她一眼,猛地转身,玄色披风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大步离开了这片弥漫着绝望和恐惧的偏殿。
他走回主殿,重新站在冰晶王座前。这一次,他没有任何犹豫,转身,稳稳地坐了下去。冰冷的触感瞬间透过铠甲,渗入肌肤,蔓延至四肢百骸。
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无论是追随他浴血奋战的新贵,还是面如死灰、战栗不已的旧臣——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按压,齐刷刷地跪伏下去。
“凯尔登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颂祷声在弥漫着血腥味的大殿中轰鸣回荡,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彻底终结,和一个以铁与血铸就的新时代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