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酥先生的马车轱辘声,仿佛碾过教堂门前最后一丝暖意,彻底消失在通往远方的尘土里。那句“不是正义的伙伴,而是正义游戏。正义行为只是伪物罢了”像一枚冰冷的铁钉,深深楔入高三思的心头,不致命,却持续地散发着寒意。他选择用更频繁、更激烈的行动去对抗这种刺痛,仿佛只要速度够快,就能甩掉身后如影随形的质疑。
日子仿佛回到了从前,又截然不同。贫民窟的天空似乎永远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灰翳,连风都带着铁锈和灰烬的味道,远方闷雷般的轰鸣不再是训练的号角,而是真正战鼓的序曲,一声声,敲打在每个人日益紧绷的神经上。高三思依旧会拉着戴雨浩穿梭在歪斜的巷道里,他的“火之兄弟”称号喊得依旧响亮,画笔挥舞得依旧带着破风声。
但戴雨浩能清晰地感受到高三思魂力波动里的紊乱与焦躁,一股急于证明什么的迫切。
“他像是在奔跑,却不知道要跑去哪里。他只是为了甩掉身后的影子而奔跑,因为他不知道如何杀死那影子。”戴雨浩 听到霍云儿和高鸽神父聊天时,如是说道。
有时,在教堂对着穹顶壁画练习时,霍云儿会停下笔,看着高三思紧绷的侧脸,语气温柔:“小高啊,你这里的笔触有些急了。阴影的过渡,需要自然些。”她轻声安慰,“没关系,慢慢来。苏酥先生的话……别太往心里去。他就是那样,刀子嘴豆腐心,见识过太多不好的事情了。”
高三思只是闷头“嗯”一声,手下却不见慢,反而更用力地涂抹着颜料,仿佛要将某种情绪也一并糊在墙上。
-Noire-
一个沉闷的午后,阳光有气无力地穿透厚厚的云层,将废弃伐木场的残骸拉出长长的、扭曲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朽木和腐叶的酸败气息。他们追踪一个偷药的小贼至此,却听到了远比偷窃更令人心悸的声音——女人绝望的哀泣,男人粗野的狞笑,还有刀斧劈砍脆弱木门的、令人牙酸的闷响。
潜行靠近,眼前的景象让高三思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不是小贼。是五六个溃散的逃兵,穿着星罗制式却已破烂污秽的皮甲,眼神浑浊,充满了野兽般的疯狂和劫掠后的亢奋。他们围着一个摇摇欲坠的破窝棚,老妇人瘫软在地,哭声微弱,老翁则用干枯的身体死死抵着被劈砍出缺口的木门。一个脸上带疤的士兵正举着一把锈迹斑斑的砍刀,作势要劈向老人青筋毕露、死死扒着门框的手。
没有思考,只有被怒火烧灼的本能。高三思的怒吼撕破了伐木场的死寂:“住手!”他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冲了出去,画笔武魂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战斗在下一秒爆发,却瞬间脱离了高三思所熟悉的任何一次“游戏”。这些溃兵魂力低下,配合粗劣,但每一招都浸透着战场上学来的、最直接有效的杀戮技巧,狠辣,致命,毫无顾忌。高三思精妙的“勾勒”点在一个士兵的手腕,对方只是痛哼一声,反手一刀就带着风声劈向他脖颈,逼得他狼狈翻滚躲闪。他的动作在这些真正的亡命徒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戴雨浩的精神削弱与共享以前所未有的强度运转,试图锁定每一个致命的威胁。一个眼神阴鸷的士兵悄无声息地绕到高三思视觉死角,手中锈蚀的短矛毒蛇般刺向他的后心!
致命的寒意袭来!戴雨浩瞳孔骤缩,一股凝练到极致的灵魂冲击悍然发出!
“啊——!”那士兵抱头发出凄厉的惨叫,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翻滚着栽倒在地,口吐白沫。这诡异的一幕瞬间镇住了其他溃兵,攻势一滞。
高三思趁机猛攻,画笔狂舞,终于将剩余几人暂时逼退。他拄着膝盖,大口喘息,汗水和额头被划破渗出的血水混合在一起,滴落在地。他抬起颤抖的手,看着袖口被利刃划开的口子,看着鲜血顺着手臂流下,浸染了紧握的画笔,将那曾经只沾染颜料的笔杆,染上黏腻、暗红的污迹。
他低头,看着滴落在尘土中的血珠,看着自己抑制不住颤抖的手指,再抬头,看向那些重新围拢上来、眼神更加凶戾狂暴的溃兵。
这一刻,苏酥先生那冰冷的话语,不再是刺,而是化作一股冰寒的洪流,彻底冲垮了他一直以来的坚持。
“真正的邪恶,是战争,是饥荒,是系统性的碾轧。”
“你们的正义,只是温室花朵对窗外风雨的一场‘正义过家家’。”
“你们所谓的正义行为只是伪物罢了。”
他明白了。彻骨地明白了。他一直在玩的, 也许真的只是一场规则由自己拟定、对手经过挑选、赢了还能收获感激与自我感动的…过家家。而眼前这些被战争这台巨大机器制造出来、又被它无情抛弃和逼疯的“怪物”,才是血淋淋的现实。他的画笔,可以勾勒虚幻的天使羽翼,可以打败街头的混混,却连这几个战争的最低劣副产品都无法真正清除。
那脸上带疤的溃兵头目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死死盯着高三思,眼神疯狂而警惕:“小杂种…有点邪门…但今天你们都得死!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溃兵们嘶吼着,再次逼近,杀意更浓。
高三思没有动。也没有再看那些溃兵。他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他们身后那彻底破碎的窝棚门口,落在瘫软在地、相互搀扶着、眼中只剩下麻木绝望的老年夫妇身上。他们的眼神,比任何刀剑都更能刺痛他。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戴雨浩永生难忘的事。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那只沾满了自己鲜血和尘土的画笔——那只代表了他“火之兄弟”之一的身份、承载了他所有天真理想的画笔——举到眼前,凝视了最后一秒。然后,像是告别什么一样,将它轻轻地、却无比决绝地收回,,彻底掩去了它的光芒。
他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卸下了什么,又背负上了什么。
接着,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那把被戴雨浩击倒的溃兵脱手掉落的、锈迹斑斑、刃口卷曲的短刀。刀很沉,冰冷粗糙的触感透过刀柄传来,陌生得令人心悸,与他熟悉的画笔的温润流畅截然不同。
他五指收拢,死死握住那不适手的刀柄,因为用力,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响,变得一片惨白。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不再是燃烧的、炽热的理想主义火焰,而是一种冰冷的、沉重的、仿佛在瞬间被残酷现实催熟磨砺出的坚毅。
他没有看那些溃兵,而是侧过头,对身后的戴雨浩说,声音沙哑得几乎变了调,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 “雨浩,帮我。不能让他们过去。”
“一个都不能留。”
……战斗结束得很快,在戴雨浩毫无保留的辅助和高三思以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狠厉搏杀下,溃兵死的死,逃的逃。废弃的伐木场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和老人压抑不住的、劫后余生的啜泣在风中飘散。
高三思扔掉了那把已经砍得卷刃、沾满污血的短刀。他走到那对老夫妇面前,沉默地、一点点地将那些被抢走、散落在地的黑麦粒捡起来,捧回老人颤抖的手中。他没有再说任何“正义必胜”或是“绘梦未来”的话。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扇彻底破碎的门,以及门后老人脸上纵横的泪痕与深入骨髓的恐惧。
然后,他转身。没有回教堂,径直朝着镇子中心张贴征兵令的地方走去,步伐有些蹒跚,却异常决绝。
-Noire-
战云压城的氛围越来越浓。一日,高鸽神父罕见地没有嘟囔预算,而是默默准备了一大筐黑面包和一小桶寡淡的菜汤。
“走,跟我出去一趟。”他对着高三思和戴雨浩这么说着。
他们穿过更加死寂的街道,将食物分发给蜷缩在角落里的孩子们和几个行动不便的残疾人。看着那些接过食物后亮起的、带着卑微感激的眼睛,高鸽神父粗糙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神情。他一边分发,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身边两个少年听:
“看看……我这么个没出息的老家伙,一辈子没什么大本事,窝在这小教堂里……但像这样,能做一点是一点,能帮一个是一个……不也挺好?”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这世道……行善事,未必非得……非得去那最危险的地方……守住眼前能守住的,或许……也是一种方式。”
戴雨浩默默地看着,听着。神父说得没错,这里的痛苦是真实的,这里的帮助也是具体的。或许这样才是更实际的选择?他心里想着,也轻声开口劝道:“三思哥,高叔叔说得对。这里也需要人守护。”
高三思停下了分发面包的动作,他低着头,看着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小心翼翼地啃着面包边,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味的珍馐。他握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隐现。
“然后呢?”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守着这里,等着战火烧过来?等着更多的溃兵、更多的流民涌进来?等着像那天一样的事情一次次发生,而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然后继续‘行善事’,分发这点微不足道的食物,安慰自己已经尽力了?”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看向自己的父亲,语气激动起来:“爹!那天的场景你没看到吗?!如果不是雨浩,我可能已经死了!那对老夫妇会是什么下场?这样的‘善事’,挡得住真正的恶吗?!如果源头不清算,我们在这里做的一切,都只是杯水车薪!只是…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我安慰!”
“你!”高鸽神父气得脸色发白,手指颤抖地指着他,“你怎么就不明白!那前线是多少人的血肉磨盘!你去了又能改变什么?!白白送死吗?!”
“就算只能改变一点点!就算只是多救一个人!也比困在这里无能为力强!”高三思吼了回去,胸膛剧烈起伏。
“你那是逞英雄!是蠢!”
“那也比麻木不仁好!”
父子俩的争吵在寂静的贫民窟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最终,高鸽神父颓然放下手,眼神里充满了无力与痛苦,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儿子一眼。高三思也梗着脖子,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地继续分发食物,动作却带着一股负气的僵硬。
戴雨浩站在中间,看着这对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固执的父子,心中一片冰凉。
-Noire-
那晚,星空黯淡。高三思坐在教堂门口的台阶上,望着漆黑的夜空。戴雨浩沉默地坐到他身边。
“雨浩,”许久,高三思才开口,声音疲惫却清晰,“我知道爹和你的意思。我也知道苏酥先生的话很难听,但…未必是错的。”
“我们之前做的,可能真的有点像…游戏。”高三思自嘲地笑了笑,“划定范围,选择对手,赢了还有喝彩。但那天的事情告诉我,真正的黑暗不会跟你讲规则。它扑面而来,就是要吃人的。”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所以,我想明白了。就算我们过去的‘正义’是‘伪物’,是经不起推敲的幻想…但我想要保护别人的心情,不是假的。我看到那对老夫妇时的愤怒,我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这些不是伪物!”
他的语气重新变得坚定:“或许真正的理想就是这样,不是一开始就完美无缺、坚不可摧的。它需要被现实捶打,会破碎,会沾上泥污和鲜血…但只要内核那份‘不想看到悲剧发生’的心意还在,它就能从废墟里重新长出来,变得更坚硬。我去战场,不是为了证明过去的自己多正确,而是想去守护那份‘不是伪物’的心意。能多救一个,是一个。”
高三思如此自言自语着,但说着说着,似乎变成了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说教。
他叹息一声:
“小雨浩,先回家睡觉吧。”
“嗯。”
-Noi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