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屿白,如果我知道那是你最后一次牵我的手, 那天在樱花树下,我一定不会松开。」 转学来的第一天,他就被安排成了我的同桌。 三年间,我们传过137张纸条,看过46次日落。 他说等我考上北大,就告诉我一个秘密。 录取通知书到的第二天,我兴冲冲跑去他家—— 却只看到灵堂正中央,他笑着的黑白照片。 葬礼上,他妈妈递给我一个铁盒: 「屿白临走前,说一定要交给你。」 里面是137张纸条的背面,全部写着同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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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仍旧燥热,电风扇在头顶吱呀呀地转,搅动着窗外无休无止的蝉鸣,把数学老师平板无波的声音切割得愈发模糊。新学期第一天,空气里还残存着暑假塑胶跑道被烈日暴晒后的味道。然后,教室门被推开了。
热风裹着几片过早凋落的梧桐叶卷进来,跟在班主任老张身后的是一个男生,很高,极瘦,穿着洗得泛白的蓝色校服,却一点也不显得垮。教室里细微的嗡嗡声霎时停了,所有目光无声地聚焦过去。
“介绍一下,新同学,江屿白。从今天起,就是我们一班的一员了。”
他微微颔首,视线在教室里轻轻一扫,没什么表情,那双眼睛却极亮,像含了两点寒星,又像蒙着一层江南水乡清晨的薄雾,是一种冷调的、疏离的漂亮。
老张的目光在底下逡巡一圈,最终定格在我旁边的空位。“江屿白,你先坐林晚那儿。”
他走过来,放下书包,动作很轻。一股淡淡的、像是医院消毒水又混合了某种清冽皂荚的味道飘过来。我下意识地把自己的书本往这边挪了挪,给他腾出更多空间。他没说话,只是又看了我一眼,算是打过招呼。
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师正在讲台上分析一道刁钻的解析几何。我正费力地跟着老师的思路,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作业纸悄悄推到了我桌面的中央。
我指尖一顿,偏过头看他。他依旧目不斜视地看着黑板,侧脸线条干净利落,耳廓却透出一点不太自然的微红。我慢慢展开纸条。
上面是利落挺拔的字迹,和他的人一样:「不好意思,刚才不小心看到你上次月考的卷子了,最后那道大题辅助线不是那么做的。下课我可以告诉你更简单的。」
我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不是因为他说我的解法复杂——那次月考我数学是第一,最后那道题全校就三个人做对——而是因为这种突如其来、又带着点笨拙试探的交流方式。
我在纸条下方空白的地方写下:「好。谢谢。」又推了回去。
他垂下眼看了看,很短促地弯了一下嘴角,几乎看不见。
那是我们之间的第一张纸条。
从此,课桌下那片狭小的阴影区域,成了我们独一无二的秘密通道。传纸条这件事,像一场心照不宣的、持续了整整三年的默剧。
纸条的内容包罗万象,从「借半块橡皮」到「放学去不去小卖部」,从「物理作业最后一题答案」到「这章《逍遥游》到底哪里逍遥了」,再到后来,变成了一场场无声的争论和分享。
「夕阳的颜色像不像糖心蛋黄?」他推过来一张,边缘画着一个极简的、歪着头的问号。那节是无聊的政治课,窗外晚霞烧得正烈。
我回他:「像你昨天偷看我剥的那个流油的咸鸭蛋。」
他:「……林晚,你完了。」后面跟了一个墨点滴散开形成的、气急败坏的小墨团。
我们用这种方式,在沉闷的复习课上交换对某道压轴题的第三种解法,在昏昏欲睡的午后推荐彼此最近在读的书,在期末考试前互相押题打赌,赌注是一支草莓味的可爱多。
那个铁皮铅笔盒,渐渐被这些小小的纸片塞满。我时常在夜深人静时把它们倒出来,一张张重新展平,按时间顺序排好。他的字,我的字,交错在一起,密密麻麻,记录着一天天流水般逝去却又闪闪发光的日子。
我知道了他表面清冷,其实骨子里又执拗又孩子气,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他知道了我看似文静乖巧,实则脑子里总有些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的念头。
我们也并非总是在纸条上交谈。很多时候,是并排站在走廊尽头等着接水,看楼下的香樟树叶子绿了又黄;是体育课解散后,默契地绕到操场后面的看台最高处,他塞一只耳机给我,里面放的不是时下流行的歌曲,而是舒缓的纯音乐;是晚自习结束后,推着自行车走过被路灯拉长身影的林荫道,争论一道物理题的多种解法,空气清冽,呵出白气。
但那些最紧要的、最莫名的、最悸动的话,我们都选择留给纸条。仿佛只有白纸黑字,才能盛装下那些无法轻易出口的重量。
时间就在笔尖的沙沙声、试卷的翻动声和一张张传递的纸条间,被拉扯得飞快。转眼就到了高三。
空气像是被无形地压缩过,每个人的课桌上都垒起了高高的书墙,倒计时的数字一日日变小,触目惊心。我和江屿白依然传着纸条,只是内容更多地变成了「这道导数题又卡住了」或者「文综知识点梳理好了吗,交换」。
一个寻常的晚自习,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春雨,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湿漉漉的草木气息。我正在和一道顽固的数学题较劲,他又推过来一张纸条。
上面的字迹似乎比平时更用力一些:「林晚,好好考,一起去北京吧。」
我的心猛地一跳。北京的大学那么多,但顶尖的,文理分明。我抬头看他,他却没有看我,指尖压着纸条,微微泛白。
我拿起笔,感觉手心里有点潮濕。我写下:「好,目标?」
纸条传回来,上面只有一个单词,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掀起滔天巨浪:「P大。」
我的脸腾地一下烧起来。北京大学,那是我的梦想学府,我只在某次纸条闲聊时,极其隐晦地透露过对燕园湖光塔影的向往。他竟然记得,而且以此为目标。以他的成绩,冲刺顶尖的理工院校更为稳妥。
我压下胸腔里剧烈的擂鼓声,尽量让笔迹显得平稳:「那你呢?」
他很快回复,答非所问,却像一句郑重的承诺:「等你拿到P大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得遥远。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感觉它有千钧重。一个关于未来的、盛大的约定,就这样在一个潮湿平凡的夜晚,悄然落成。
我没有再追问。只是把那张纸条仔细地、对折再对折,放进铅笔盒最底层,紧贴着我的心跳。
最后几个月,我们像所有高三生一样,在题海里浮沉,榨干每一分钟。传纸条的频率变低了,更多时候,我们只是安静地并排坐着,刷着一套又一套的模拟卷,偶尔抬起头相视一笑,或者用笔轻轻敲一下对方的桌面,示意某道题的关键。
每一次模拟考的成绩起伏,每一次压力大到濒临崩溃的边缘,那个关于北京的约定,和那个悬而未决的“秘密”,就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亮,支撑着我,我想,或许也支撑着他。
高考结束那天,盛夏已至。走出考场,人潮汹涌,喧嚣鼎沸。我四处张望,急切地寻找那个清瘦的身影。他穿过人群向我走来,额发被汗濡湿,眼睛亮得惊人。
我们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对方,然后不约而同地、极大地笑了起来,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阳光猛烈,少年人的笑容毫无阴霾。
后来,毕业聚餐,散伙饭,一场接一场。我们依旧见面,却奇怪地保持着某种默契,谁都没有再提起那个“秘密”。话题围绕着大学生活、未来的专业、天南地北的城市,唯独绕开了那个夜晚的雨声和那张写着承诺的纸条。仿佛那是一句咒语,一旦提前念出,就会惊散眼前触手可及的美好。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变得粘稠而漫长。我终于在网上查到了录取状态——“北京大学,录取成功”。巨大的喜悦像烟花一样在脑海里炸开,第一个念头就是:告诉江屿白。
我几乎是颤抖着手抓起手机,想要给他打电话。屏幕却先一步亮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我迟疑着接起。
那边沉默了两秒,传来一个异常沙哑、疲惫的女声,带着一种被巨大悲痛碾压过的麻木:“是……林晚同学吗?”
“我是,您哪位?”
“我是江屿白的妈妈。”
“阿姨好!”我声音里还带着未散尽的欣喜,“我正想找屿白呢!我考上……”
我的话戛然而止。因为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力压抑却终究失败的、破碎的哽咽。一种冰冷彻骨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我的手指变得冰凉。
“阿姨……?”我的声音开始发抖。
那边又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信号已经中断,才听到她用一种耗尽了所有力气的、虚无飘渺的声音说:“屿白他……昨天早上……走了。”
走了?走去哪里?北京吗?这么早?无数的疑问瞬间涌上,却又在下一秒被那死寂的、绝望的哭声全部冻结成冰。
“阿姨……”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磨过,发出怪异的声音,“您说的‘走了’……是什么意思?”
“白血病……复发……”电话那头的声音碎得拼凑不全,“他一直……没让我们说……高考完就……进了ICU……撑了很久……”
手机从我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屏幕碎裂开来,像一张骤然破裂的网。世界所有的声音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尖锐的鸣响盘踞在脑海。窗外阳光炽烈,我却觉得冷,冷得牙齿都在打颤。白血病?复发?ICU?这些词语像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太阳穴,搅碎了我所有的认知。
那个在篮球场上跃起投篮的身影,那个在考场上奋笔疾书的侧影,那个在樱花树下低头对我笑的少年……他怎么会和这些可怕的词语联系在一起?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门,怎么上的公交车,又是怎么按照电话里那个模糊的地址,找到那个小区的。楼下单元门口,摆着几个稀疏的花圈,像几个沉默而残酷的注解。
我一步一步挪上楼,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门虚掩着,里面传出低低的哀乐和压抑的哭声。我推开门。
闷热夏日的风猛地灌入客厅,吹动了垂落的挽联。正中央,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猝不及防地撞入我的眼帘。照片上的江屿白穿着干净的校服,微微笑着,眼神清澈明亮,一如我记忆中无数次回头的模样。
照片周围,是惨白的鲜花和黑色的幔帐。
灵堂。真的是灵堂。
我的呼吸停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世界天旋地转,只剩下那张黑白笑脸,无限放大,扭曲,像一个巨大而荒诞的讽刺。
几个人穿着暗色的衣服坐在一旁,神情悲戚。一位中年妇女被搀扶着站起来,她看上去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眼睛肿得只剩下两条缝,脸色灰败。她看向我,干裂的嘴唇动了动。
“是林晚吧?”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屿白他……临走前,反复交代,一定要把这个交给你。”
她颤巍巍地递过来一个旧的铁皮糖果盒子,上面印着褪色的卡通图案,边角有些锈蚀。很沉。
我机械地接过来,手指触碰到冰凉的铁皮,猛地一哆嗦。盒子很重,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我抱着盒子,踉跄着走到角落,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指甲抠进铁盒的缝隙,用力掀开。
里面没有别的。只有厚厚的、摞得整整齐齐的纸条。全都是我那么熟悉的,从作业本、便利贴、甚至草稿纸上撕下来的大小不一的纸片。那三年间,我传给他的所有纸条,一张,不少,全在这里。
它们被按照时间顺序仔细地排列着,展平,边缘已经磨损发毛,显然被摩挲过无数次。
我颤抖着拿起最上面的一张,那是我们传的第一张纸条,我写下的「好。谢谢。」。
我把它翻过来。
背面,是我从未见过的、江屿白的字迹。因为用力,墨迹甚至有些洇透纸背。那上面一笔一划,写得无比认真,写着的是一句我从未想过、也从未敢想过的话:
「林晚,我喜欢你。」
我的心脏骤然停跳,猛地抽出第二张,第三张……我疯了一样地把所有纸条都倒出来,一张一张地翻看背面。
「林晚,我喜欢你。」
「林晚,我喜欢你。」
「林晚,我喜欢你。」
……
每一张纸条的背面,无论正面我们写着多么无关紧要的内容,争论着多么无聊的问题,分享着多么琐碎的小事,在它的背面,在他那一边,全都写着这同一句话。一遍,又一遍。137遍。
原来,那个他说要等到考上北大才告诉我的秘密,早已在这些沉默的纸片背面,对我诉说了整整三年。
而我,一无所知。
最后一张纸条,是我们高考前最后一次传的。正面是我写给他的:「加油,北京见!」
背面,是他依旧工整、却明显虚弱了许多的字迹,依旧是那句:「林晚,我喜欢你。」
只是在这一句的下面,多了几个小小的字,墨色很新,笔画虚浮,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添加上的:
「可惜,等不到了。」
铁盒从手中跌落,纸条雪片般散落一地,每一张的背面,都烙印着那句迟来的、震耳欲聋的喜欢。
哀乐声、哭声、窗外聒噪的蝉鸣,所有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寂静无声。我只能看见,无数个「林晚,我喜欢你」在眼前飞舞、盘旋,最后化作那年春天窗外扑簌的樱花雨,化作晚自习后路灯下弥漫的白气,化作那张约定未来的纸条上湿润的墨迹,最终,统统凝固成灵堂正中央,那张黑白照片上,他温柔而寂静的笑容。
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大颗大颗地砸落在那些浸满了岁月与心事的纸片上,迅速晕开一行行永不褪色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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