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们公司新来的策划总监,像一阵自由的风席卷了整个部门。
我是她手下最沉默的程序员,只会用代码书写不敢说出口的爱慕。
她谈笑风生,身边从不缺少陪伴与鲜花;
我日夜加班,将她的每一个创意都完美实现。
那天她拿下亿元级项目,在庆功宴上宣布订婚消息,
全场欢呼中我独自走向洗手间,却听见隔间里她压抑的哭声。
“为什么...”我生平第一次鼓起勇气敲门,
她拉开门泪眼朦胧:“原来你还在。”
“我一直都在,”我轻声说,“以后也会在。”
她突然笑了,那笑容比哭还让人心碎:“可你从来不知道,我等的从来都不是盖世英雄。”
“我等的,是一棵能为我停留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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键盘敲下最后一个字符,编译通过。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无声跳向凌晨两点十七分。
办公室里只剩我这一盏灯还亮着,惨白的荧光倾泻下来,吞没了桌面上所有杂乱的边界,只剩下显示器、键盘、和一个沉默的剪影。空气里浮动着主机低沉的嗡鸣和某种过于洁净的、属于夜晚的凉意。我向后靠在椅背上,颈椎发出一声轻微的抗议。
她的办公室也暗着,玻璃墙隔绝了内里的情形,只能隐约看见一个轮廓,那是她白天挥斥方遒、运筹帷幄的地方。现在空了。就像我心里某个地方。
她叫枕月。三个月前,像一阵没有任何预兆的风,席卷了整个策划部,乃至整个公司。明亮,恣意,思维跳跃得像永不停歇的光斑,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微微下弯,有种不容置疑的感染力。她是公司高薪挖来的策划总监,负责重启那条近乎搁浅的重要产品线。
而我,林无,是技术部最普通的程序员之一。沉默无言的无,人如其名。
项目启动会上,她站在投影前,语速很快,手势利落,目光扫过全场时,会让人不自觉地绷紧神经。轮到技术部评估可行性时,我的直属领导支吾着说架构实现有难度。她没生气,只是微微挑了下眉梢,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哪部分最难?数据架构?并发处理?我们需要一个明确的评估。”
会议室一时安静。没人接话。
我坐在长桌最末尾的阴影里,眼睛看着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上面是会议开始时我下意识画下的、她提案里的逻辑流程图。喉咙发干,心跳撞得耳膜疼。几乎是不受控制的,我的声音低低地滑出来,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可以用新的分布式框架……异步处理流量峰值,核心模块做隔离……”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我的头皮一阵发麻,热度爬上脖颈。
她循着声音看过来,眼神里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是专注。“继续说。”她朝我微微颔首。
我垂着眼,不敢看她,语速急促地把我刚才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的技术路径说完了,条理意外地清晰,但声音低得几乎像自言自语。
我说完了。会议室里更静了。
她忽然笑了一下,不是大笑,只是唇角满意地扬起一个弧度,眼睛亮亮地看着我:“很好。技术部还有这样的人才。这个模块,就由你牵头。”
从那以后,我就成了她的项目里,最沉默、也是最可靠的技术节点。她天马行空的创意,那些绚烂的、近乎不切实际的构想,落在我这里,都会变成一行行缜密的代码,一个个稳定运行的模块。她需要的数据看板,她想要的即时反馈系统,她突发奇想需要一个演示原型……无论多苛刻的时间要求,我总能按时、甚至提前交付。
交付物完美无瑕,过程却悄无声息。我从不参与他们的头脑风暴,不在她的办公室里为了一个想法争得面红耳赤。我只在我角落的工位上,对着屏幕,让她的世界,在我的键盘下,一寸寸变得坚实。
她有时会风风火火地走过来,带来一阵淡淡的、好闻的香气,不是香水,像是某种洗发水的味道,很清爽。她把需求文档放在我桌上,语速很快地补充几个要点,然后问:“林无,这个大概要多久?”
我永远垂着眼眸,盯着文档的某一页,回答:“三天。”“下周二上午。”“可以。”
她从不多停留,得到答案便满意地离开,去应对下一个挑战。偶尔,她会说一句“辛苦了”,或者“太好了,就知道交给你没问题”。这寥寥几个字,能让我心里那片荒芜的戈壁,凭空生出一小片绿洲,维持很多天。
我知道她很多事。知道她喝美式一定要双份浓缩,否则下午会没精神;知道她思考的时候喜欢转笔,速度很快,却很少掉;知道她心情好的时候,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会格外清脆;知道她压力大的时候,会一个人站在安全通道的窗口,安静地待很久。
我只是看着。用代码看着她。我写过无数个脚本,确保她办公室的空调永远处于最适宜的温度,她权限内的系统流程永远畅通无阻,她需要调取的任何数据都能在零点几秒内响应。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些。她只需要觉得一切顺理成章。
她的身边,永远热闹。公司的青年才俊,合作方的精英代表,甚至楼上律所那位年轻有为的合伙人秦律师……他们谈笑风生,他们并肩而行,他们送来包装精美的甜点或大捧的鲜花。她的办公室门口,总是不缺等待的身影。
我像一棵被遗忘在角落的树,根系深扎在黑暗的土壤里,汲取着微不足道的养分,仰望着天空中那阵自由来去的风。她掠过我的枝头,带来震动与喧嚣,却从不停留。
风,怎么会为一棵树停留。
那个亿元级的大项目,她几乎搏命般拿下了。庆功宴设在市中心顶楼的旋转餐厅,玻璃窗外是整个城市的流光溢彩。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她是绝对的主角,穿着一条黑色的修身长裙,明艳不可方物,端着酒杯,穿梭在人群中,应对自如,笑容是恰到好处的自信与得体。我缩在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手里拿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香槟,目光穿过晃动的人影,沉默地追随着她。
像一场盛大而无声的默剧。我是台下唯一的观众,而她,在台上燃烧。
然后,司仪笑着让大家安静,说有重磅消息宣布。她微醺地笑着,被众人簇拥到中间,灯光落在她脸上,光彩照人。她身边,站着那位秦律师,西装革履,风度翩翩。
她接过话筒,声音带着笑意,透过音响传遍整个会场:“谢谢大家!今天真的很开心……嗯,顺便借着这个机会,和大家分享一个我的私人好消息……”
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一种冰冷的预感沿着脊椎爬升。
“我和秦哲,”她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笑容更甜,“我们订婚了。”
“哇——!”
掌声、欢呼声、口哨声瞬间爆炸开来,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整个空间。水晶灯的光芒似乎都更加耀眼刺目。人们涌上去,祝福、打趣、碰杯。
我的世界,在那一片喧嚣鼎沸中,骤然静音。
手里的杯子微微倾斜,冰凉的酒液洒出来一些,沾湿了手指,黏腻冰凉。我看着人群中央的她,笑容依旧灿烂,依偎在未婚夫身边,接受着所有人的艳羡和祝福。
完美得像一出排演好的戏剧。
是啊。她这样的风,合该刮向更高更远、更辽阔的天地。而不是被我这样一棵沉默寡言、无趣乏味的树,绊住脚步。
我是什么?一个阴郁的、只会和电脑对话的程序员。一个连看她眼睛超过三秒都不敢的懦夫。我所有的爱慕,所有的挣扎,所有深夜为她敲下的代码,构建出的完美世界……在她那个光芒万丈的现实世界里,轻渺得像一粒尘埃。
我甚至不配觉得难过。这只是再自然不过的结局。太阳东升西落,风自由来去,她永远不属于我。能远远看着,能用我的方式为她做点什么,已经是僭越。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缓慢地、施加压力地揉捏,闷钝的痛感扩散到四肢百骸。呼吸变得有些困难。
周围的喧闹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撞击着我的鼓膜,却无法进入我的大脑。我放下杯子,转过身,低着头,挤出人群,朝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我需要一点冷水,或者只是需要一点安静的、不属于欢呼的空间,来消化这个我早已知道、却依旧猝不及防的结局。
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音很好,身后的喧嚣被迅速隔绝,变得模糊不清。顶灯的光线是昏黄的,照得长长的走廊有些空旷得不真实。
我走到洗手间门口,手搭上门把。
却隐约听见里面传来声音。
细微的,压抑的,断断续续的。
像是……哭泣声?
我顿住了动作,以为自己听错了。这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那声音又传来了,是从最里面的那个隔间传出来的。是一种极力克制、却依旧从指缝间漏出来的呜咽,带着绝望的颤抖。
鬼使神差地,我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洗手间里没有别人。那哭声更加清晰了,像受伤小兽的哀鸣,一下下敲击着冰冷的瓷砖墙壁,也敲击着我的心脏。
我站在那个隔间门外,手脚冰凉。我从未听过她这样的哭声。在任何时候,她都是明亮的、昂扬的、无坚不摧的。
里面的人,是她吗?
那个刚刚在万众瞩目下宣布订婚喜讯、笑容幸福得无可挑剔的她?
为什么?
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我——她是不是不舒服?遇到了什么难处?
担忧瞬间压倒了所有怯懦和规矩。我生平第一次,做了最大胆、最逾越的举动。我抬起手,指节弯曲,轻轻地、却又足够清晰地,叩响了那扇隔间的门。
“咚、咚、咚。”
里面的哭声戛然而止。
一片死寂。只有通风系统细微的嗡嗡声。
过了好几秒,久到我几乎以为刚才的哭声是我的幻觉,门锁从里面“咔哒”一声轻响。
门被缓缓拉开了一条缝。
然后,更大了一些。
她站在那里。脸上的妆容花了,眼线被泪水晕染开,留下狼狈的黑色痕迹,眼眶通红,泪水还在不断地涌出,顺着脸颊滑落。她抬起头看着我,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破碎的泪光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
她看到是我,明显怔住了,瞳孔微微放大。泪珠还挂在她颤抖的睫毛上。
“……林无?”她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原来你还在。”
那一瞬间,所有的顾虑、所有的自卑、所有的遥远距离,都被她这滴泪彻底烫穿、蒸发。心脏疼得发紧,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混着尖锐的疼惜,猛地冲上来,哽在我的喉咙口。
我看着她,声音是我自己都未曾料想的低沉和沙哑,却异常清晰,一字一句:
“我一直在。”
略微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我轻声补充道,像一句承诺,也像一句告解:
“以后也会在。”
她望着我,眼泪流得更急更多,没有任何声音,只是无声地汹涌而下。她就那样泪眼朦胧地看了我很久,仿佛要透过我的眼睛,看清楚我这句话背后,所有那些沉默的、不为人知的岁月。
然后,她忽然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不是一个幸福的笑容。甚至不是一个悲伤的笑容。那笑容苍白、破碎,浸泡在泪水里,比窗外城市的灯火还要虚幻,比痛哭流涕还要让人心碎。
她吸了一口气,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像最锋利的刀刃,精准地刺入我心脏最柔软、最不设防的角落。
“可你从来不知道……”
她停顿了一下,泪水滑进她的嘴角。
“我等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盖世英雄。”
我的呼吸停滞了。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我只能看着她,看着她的眼泪,看着她那个心碎的笑容。
她看着我,目光穿透了所有我用以自我保护的重重壁垒,直抵我灵魂深处那片荒芜的、只为她一人亮起的灯海。
她轻轻地说,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砸在我的心上:
“我等的,是一棵能为我停留的树。”
时间、空间、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刻凝固了。
我站在原地,像真的被雷击成了毫无生气的木桩。耳边反复回荡着她那句话,每一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摧毁了我过去所有关于我和她的认知。
树?
停留?
她……在说什么?
她等的……是我?
这怎么可能?这荒谬得像一段出错的代码,运行出了绝对不可能的结果。风怎么会需要树?光芒怎么会寻找阴影?她那样的人,怎么会……看向我?
可我眼前是她不断滚落的泪,是她破碎的笑容,是她眼中那片我从未读懂过的、深不见底的渴望与疲惫。
那些我深夜加班时,她办公室同样未曾熄灭的灯。
那些她放在我桌上、口味恰好是我喜欢的咖啡。
那些她每次走来,似乎不经意间、落在我屏幕上的目光。
那些我交付代码时,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我曾误读为失望的复杂情绪……
无数个被我忽略、被我强行用“不可能”和“配不上”解释掉的细节,在这一刻,排山倒海般呼啸着涌来,瞬间淹没了我。
我不是沉默的树。我是愚蠢的、自我禁锢的、彻头彻尾的傻瓜。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铁锈堵住,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我看着她的眼泪,那比世上任何苛责都更让我无地自容。我想伸出手,想去擦掉那些眼泪,想告诉她……告诉她什么?
告诉我那些写满又删掉的短信?告诉我那些精心维护却匿名的脚本?告诉我无数个深夜,我望着她窗口灯光时的寂静心跳?
告诉她,我不是不愿停留,我只是……我只是从未想过,风会愿意为我停留。
而我所有沉默的陪伴,于她而言,竟是一场漫长的、无言的拒绝。
她看着我脸上的震惊、茫然、以及逐渐苏醒的、巨大的痛悔,那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慢慢黯淡下去。最终,她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我无法瞬间解读的情绪——是释然?是绝望?是告别?
她侧身,从我身边缓缓走过。
没有回头。
那阵自由的风,带着一身被木讷的树所刺伤的裂痕,终于彻底地、永远地,吹过了我这片她曾试图停留的荒漠。
空气中,只留下她泪水微咸的气息,和我整个世界崩塌后,震耳欲聋的死寂。
我依然站在原地。那扇隔间的门敞开着,像一個巨大的、嘲弄的伤口。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编织着别人的梦。
我这颗自以为深情的树,原来从未读懂过风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