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正被困在渔网中,银蓝色的鱼尾无力地垂着。
他说他叫阿月,声音像海浪轻抚礁石。
我偷偷养他在浴缸里,他教我唱人鱼的歌谣,用珍珠在我的手腕上串成手链。
直到那天,研究所的人破门而入。
他们切开他的鱼尾时,鲜血染红了我送他的贝壳风铃。
最后一片鳞片落下前,他对我笑了笑:「别哭,我的珍珠都在你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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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梦见了那个黄昏。
海水是浓稠的琥珀色,被夕阳的余烬点燃,一波一波拍打着粗糙的礁石。风里有咸腥的气息,混杂着腐烂海草和远方风暴的味道。我提着褪色的塑料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空无一人的海滩上,捡拾被潮水遗落的贝类。这片僻静的海湾,是我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家的唯一去处。
然后,我看见了那团不祥的阴影。
在几块犬牙交错的黑色礁石中间,一团纠缠不清的旧渔网裹挟着什么巨大的东西。不是鱼,也不是寻常的海兽。一抹极其夺目的银蓝色,在暮色里闪着微弱而诡异的光。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蹲下身,借着礁石的掩护靠近。
渔网缠得极紧,勒进了那生物的皮肉里,渗出的黏液和血丝混在一起,散发出更浓的腥气。那是一条……鱼尾?可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美丽的鱼尾?鳞片像是月夜下新雪覆盖的蓝宝石,每一片都折射着迷离的光泽,尽管沾满了污泥和海藻,依旧无法掩盖那惊心动魄的华美。鱼尾的上半部分,连接着的却是一个人类的男性躯干,苍白,精壮,布着细小的伤痕。
他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头歪在一边,湿透的墨蓝色长发海藻般贴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和脖颈。我屏住呼吸,几乎以为自己闯入了某个荒诞的梦境。就在这时,他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我从未见过的眼睛。颜色比最深的海渊还要沉,瞳孔的边缘,却泛着一圈极淡的银辉,像是月全食时,月亮周围那一圈神秘的光环。他看向我,眼神里没有惊恐,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好奇?
鬼使神差地,我没有逃跑。我拔出随身带着的割海蛎子用的小刀,开始小心翼翼地割那些粗糙坚韧的尼龙绳。我的手指因为紧张而颤抖,刀锋好几次差点划到他冰凉滑腻的皮肤。他始终安静地看着我,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当最后一根绳索断开时,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喘息,巨大的鱼尾下意识地摆动了一下,溅起冰凉的水花。他试图撑起身体,却又无力地滑倒。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尾鳍有一道深深的撕裂伤。
“你……”我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你能走吗?不,你能游吗?”
他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声音。那声音并非通过空气振动传入我的耳朵,更像是直接响在我的脑海里,低沉,舒缓,带着奇异的韵律,真的就像海浪温柔地抚过礁石,每一个音节都裹着海洋的辽阔与神秘。
“我叫……阿月。”他说。
阿月。我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像含住了一颗苦涩又甘甜的海水结晶。
我无法将他放归大海,以他现在的状态,回去只能是死路一条。那个所谓的“家”,我根本不想回去。海边那座废弃的、祖父留下的老木头屋,成了我唯一的选择。趁着夜色,我用捡来的破旧帆布将他裹住,几乎是连拖带拽,耗尽全身力气,才将他挪回了那间散发着霉味和回忆气息的小屋。
最大的容器,就是那个生锈的铸铁浴缸。我放了很久的冷水,又烧了几壶开水兑进去,调成勉强不冰手的温度。阿月沉默地任由我摆布,当他巨大的银蓝色鱼尾浸入水中时,逼仄的浴室仿佛瞬间拥有了了一片微缩的海洋。水波荡漾,映照在斑驳的墙壁上,光影流动,整个空间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日子就这样变得奇怪而缓慢。
我每天往返于令人压抑的学校和更令人压抑的“家”之间,像个幽灵。所有的生命力,似乎都留在了那片黄昏的海滩和这间破败的木屋里。我会带去偷偷藏起来的食物,有时是饭团,有时是水果。阿月对人类食物的兴趣不大,但他会接过,用那双深海般的眼睛看着我,慢慢吃完。
大部分时间,他泡在浴缸里。浴缸对他来说太小了,他只能蜷缩着,漂亮的尾鳍不得不委屈地折起来,露出水面一小截。我坐在潮湿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和他说话。说学校里的无聊琐事,说那个永远充斥着争吵和冷暴力的家,说我对无边无际的大海的向往。他是我唯一的听众,安静地,专注地。
有时,他会给我唱歌。那不是人类语言能够描述的旋律,时而空灵如海风穿过洞穴,时而激昂如深海暗流涌动。他说,这是他们记载历史与情感的方式,是流淌在血脉里的古老诗篇。他教我哼唱那些简单的段落,我的嗓音干瘪,学得笨拙,但他总是很耐心,眼底那圈银辉会微微亮起。
更神奇的是他的眼泪。有一次,我因为养父一场无端的斥责,在浴缸边哭得不能自已。阿月沉默地看着我,然后,一颗浑圆剔透的珍珠,从他眼角滑落,“嗒”一声,轻响在浴缸的搪瓷边缘。他捡起来,放在我的掌心,那珍珠还带着他皮肤的微凉。
“我们的悲伤,会变成这种东西。”他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没有什么情绪,“听说,在你们的世界里,它很美丽。”
后来,这样的珍珠多了起来。有时是我讲起伤心事时,有时是他凝望窗外飞过的海鸟时。他用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结实水草纤维,将这些大小不一、但都光泽莹润的珍珠,一颗一颗,串成了一条手链,戴在我的左手腕上。珍珠贴着我手腕的脉搏,凉意丝丝缕缕,仿佛连接着另一片海域的心跳。
我还送过他一件礼物。用捡来的各种小巧玲珑的贝壳,打了孔,穿在一根旧绳子上,做成了一串简陋的风铃,挂在浴室那个锈迹斑斑的挂钩上。风吹过时,或者我们动作大些,它们会互相碰撞,发出清脆又孤单的响声。阿月仰头看着,嘴角会泛起一丝浅浅的、我看不懂的涟漪。
我以为,我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守着这个潮湿的秘密,在这座被世界遗忘的木屋里,构建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人的、摇摇欲坠的巢穴。我甚至幻想过,等他的伤彻底好了,或许有一天,我能帮他回到大海。我会站在岸边,看着他银蓝色的尾鳍在月光下划出完美的弧线,消失在海平线之下。然后,守着这些珍珠和回忆,度过余生。
我忘了,秘密就像沙滩上的脚印,总会被潮水或者不速之客发现。
那是一个闷热的夜晚,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来。远处雷声滚动,暴雨将至。我给阿月换完水,正和他低声商量着要不要试着把他的尾鳍移到更大的木盆里泡一泡。突然,木屋外传来了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刺目的车灯光柱像利剑一样劈破窗帘,在屋内疯狂扫射。
沉重的脚步声杂乱地响起,迅速逼近门口。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冰底。阿月的身体骤然绷紧,眼中的银辉锐利得像刀锋。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珍珠手链硌得生疼。他无声地对我摇头,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焦灼和警告。
“砰!”
老旧的木门根本不堪一击,被猛地撞开。几个穿着统一制服、身形高大的男人闯了进来,眼神冷漠而专业,迅速扫视屋内。为首的一个,目光直接锁定了浴室的方向。他们手里拿着奇怪的仪器,发出嗡嗡的低鸣,还有那种专门用于捕捉大型水产的、带着钩刺的网枪。
“目标确认。采取强制措施。”为首的人冰冷地下令。
“不!你们不能这样!放开他!”我像疯了一样扑上去,想挡住浴室门口。但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狠狠推开,我踉跄着撞在身后的碗柜上,瓷碗碎裂的声音刺耳无比。
他们冲进浴室,狭小的空间里顿时响起激烈的搏斗声,水花猛烈溅出,夹杂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短促而尖锐的嘶鸣——那是阿月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和愤怒。那串贝壳风铃被撞得疯狂作响,叮叮当当,像是绝望的挽歌。
我被两个人死死按住肩膀,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用特制的网枪命中了阿月,带倒钩的网线深深陷入他的皮肉,然后强行将他从浴缸里拖了出来。水漫了一地,混合着他身上流出的蓝色血液,粘稠而腥甜。他被强行塞进一个带来的、注满了某种透明液体的密封运输箱里。
整个过程,阿月的目光始终穿过混乱的人群,死死地钉在我脸上。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我吞噬的悲哀。
“求求你们……放了他……他只是……”我的哭喊虚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为首的那个男人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小姐,你私自藏匿高危未知物种,已经违法。我们会依法处理。”他顿了顿,补充道,“‘海神研究所’,你应该记住这个名字。”
他们抬着那个密封箱,像抬着一件普通的货物,迅速撤离。引擎声再次响起,远去,最后消失在夜空中。
世界死一般寂静。只剩下满屋狼藉,一地混合着清水和蓝血的水渍,还有那串还在微微晃动的贝壳风铃,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响。
海神研究所。我记住了这个名字。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一具行尸走肉。动用了我能想到的一切办法——报警(被当成胡言乱语),求助媒体(石沉大海),甚至想闯进那个听起来就守卫森严的研究所(连大门都没靠近就被驱赶)。绝望像冰冷的海水,一寸一寸淹没了我。
直到一周后,我在本地一个不起眼的新闻角落,看到一则简讯:“海神研究所重大发现,疑似‘人鱼’生物因体质特殊,研究过程中不幸死亡,其珍贵标本将用于进一步科研……”
世界在我眼前彻底崩塌。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研究所外的。那是一座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白色建筑,像墓碑一样矗立在城市边缘。我躲在马路对面的树影里,看着那扇巨大的铁门,想象着阿月最后时刻经历的一切。然后,我看到一辆运输车出来,跟着它,像着魔一样,来到了市郊一个处理特殊废弃物的垃圾场。
我趁守卫不注意,偷偷溜了进去。在堆积如山的医疗废弃物中,我看到了那个——那个我永生无法忘却的景象。
他就被随意地丢弃在一个角落,像一块破碎的垃圾。曾经闪耀着月华与海洋光辉的银蓝色鱼尾,此刻布满了狰狞的切口和缝合线,鳞片大片大片地被剥离,露出下面模糊的血肉。他的上身,那些苍白的皮肤上,是各种仪器留下的灼烧痕迹和穿刺孔洞。他的眼睛紧闭着,长发肮脏地纠缠在一起,沾满了污秽。
最让我心脏骤停的是,他的胸口,有一个巨大的、显然是活体解剖留下的Y形切口,粗糙地缝合着。
我的胃里翻江倒海,跪在地上,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泪水疯狂奔涌。
我一步步挪到他身边,颤抖的手轻轻抚上他冰冷僵硬的脸颊。曾经如同月下海浪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
就在这时,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他沉重的眼皮,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条缝隙。
那双深海里才有的眼睛,已经失去了所有光彩,变得浑浊、灰暗。但他精准地找到了我。他看着我,脸上那些痛苦和屈辱的痕迹,忽然奇异地舒展开来。他对我,极其艰难地,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怨恨,只有无尽的温柔,和一种……解脱。
我感觉到他的嘴唇微弱地动了动,却没有声音发出。但那个直接响在我脑海里的声音,再次出现了,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清晰得刻骨铭心:
「别哭,我的珍珠……都在你那里了。」
他的手,或者说前肢,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抬起,却最终无力地垂落。眼中的最后一丝微光,熄灭了。
天空中,开始飘下冰冷的雨丝。
我低头,看着手腕上那串珍珠手链。它们在灰暗的雨天下,依然散发着温润、宁静,却无比刺眼的光芒。
原来,他早已把所有的悲伤,都化作了留在我身边的、永恒的星辰。
而我的悲伤,却只能化作眼前这片,永无止境的、冰冷的雨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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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更补更
谁懂码字的苦
国庆要更爱国主题的
敬请期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