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桶的金属边缘被素描本撞出轻响，在空荡的楼梯间里荡开回音。
顾魏的目光落在那个被揉得变了形的素描本上，封面上的画家签名被污渍晕开，像一张哭花的脸。她的指尖骤然收紧，骨节泛白——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一种被冒犯的嫌恶，仿佛那本被丢弃的本子沾了什么脏东西，连带着她的视线都被污染了。
“很好。”
顾魏的声音冷得像淬了毒的冰棱，每个字都带着尖锐的棱角。她没有下楼，甚至没有再多看苏念一眼，转身就走，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又急又重，像是在切割空气。
苏念站在原地，看着那道决绝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双腿突然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开——刚才扔进垃圾桶的不仅是素描本，还有她最后一点可笑的勇气，以及某种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正在萌芽的东西。
林溪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弯腰从垃圾桶里捡起那本素描本，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挑眉道：“你这是在玩火。”
苏念没回头，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我不需要她的东西。”
“顾魏的东西，不是你想扔就能扔的。”林溪把素描本塞进她怀里，“她有洁癖，不光是物理上的，更是心理上的。你这样做，等于在告诉她，她的好意在你眼里是垃圾。”
苏念攥紧素描本，纸张的棱角硌得手心生疼：“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林溪扯了扯嘴角，“就是以后你家的事，别指望她再插手了。哦对了，她昨天让管家联系的医院，今天早上已经取消预约了。”
苏念的心猛地一沉。
果然。顾魏就是这样的人，热情来得突兀，收回得更彻底，像小孩子玩腻了就随手丢掉的玩具，从不会考虑玩具会不会疼。
她抱着素描本走进教室，刚坐下就发现桌洞里多了张纸条，是同桌传来的：“刚才顾魏学姐让学生会的人来查卫生，特意盯着你的座位看了好久，脸黑得像要吃人。”
苏念捏着纸条的手指微微颤抖。她知道，这只是开始。顾魏的报复从不会来得轰轰烈烈，只会像细密的针，一点点扎进你的生活，让你不得安宁。
下午的大扫除，苏念负责擦窗户。她踩着凳子站在窗边，刚蘸了水的抹布还没碰到玻璃，就被突然冲进来的学生会成员拦住了。
“擦窗户用的抹布消毒了吗？”领头的女生皱着眉，语气挑剔，“顾副主席说，春季流感高发，所有清洁工具必须经过三次消毒，你这抹布明显不合格。”
苏念看着手里的抹布，早上刚用消毒液泡过的，现在还带着淡淡的味道。她知道这是借口，却只能把抹布递过去：“我再去消毒一次。”
“不用了。”女生直接夺过抹布扔进垃圾桶，“顾副主席说，不合格的工具就该扔掉，免得污染环境。”
周围传来低低的嗤笑声。苏念站在凳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被扔进垃圾桶的抹布，突然觉得自己就像那抹布一样，被人嫌弃地丢弃，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
她默默走下凳子，去储物间重新拿了块抹布。刚泡上消毒液，就听到外面传来争吵声——是林溪和学生会的人吵了起来。
“你们针对她有意思吗？”林溪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冲劲，“不就是扔了个本子吗？至于这么斤斤计较？”
“这是顾副主席的意思。”女生梗着脖子，“你想替她出头？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苏念拿着消毒好的抹布走出去时，正好看到林溪抬手要推那个女生，她赶紧上前拦住：“别冲动。”
林溪回头看她，眼里带着恨铁不成钢：“你就任由她们欺负？”
苏念摇摇头，拿起抹布走向窗户：“没关系。”
她知道反抗没用。顾魏的势力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整个学校，她这样的小鱼，越是挣扎，被网得越紧。
林溪看着她沉默的背影，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只是冷哼一声，转身走开了。
那天傍晚，苏念去给住院的妈妈送晚饭时，被护士拦在了病房门口。
“你妈妈的住院费还差一部分，今天之内不交齐，明天就要办理出院了。”护士的语气很无奈，“之前联系的那个顾家，今天早上突然打电话来说，不再负责后续费用了。”
苏念捏着保温桶的手指猛地收紧，桶身的温度烫得她手心发疼。她早就该想到的，顾魏从来不是什么救世主，她只是个兴致来了就施舍点恩惠，不高兴了就收回一切的独裁者。
“我知道了，谢谢护士。”苏念强撑着笑了笑，转身走出医院。
暮色沉沉，街灯一盏盏亮起，像无数双冰冷的眼睛。苏念走在人行道上，看着手里仅有的几百块钱，那是她打了半个月工攒下的，连住院费的零头都不够。
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凑钱，爸爸又去找那些狐朋狗友借钱了，到现在还没消息。妈妈的病不能拖，可她能想到的办法，全都试过了。
路过一家便利店时，苏念看到橱窗里的电视机正在播放新闻，画面里是顾魏参加商业峰会的场景。她穿着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坐在一群商界大佬中间，神情淡漠，举手投足间都是与生俱来的矜贵。记者问她关于慈善项目的看法，她只是淡淡说了句：“慈善是最无用的情感消耗，与其施舍，不如让他们学会自救。”
屏幕上的顾魏，眼神冷得像冰，和白天在楼梯间里的她重合在一起。
苏念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自救？如果连活下去的机会都被剥夺了，又谈何自救？
她转身走进便利店，用仅剩的钱买了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付钱时，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苏念同学吗？我是顾家的管家。”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恭敬，“顾小姐说，你妈妈的住院费，她可以帮你垫付，但有个条件。”
苏念的心猛地一跳：“什么条件？”
“顾小姐说，”管家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她讨厌欠别人的，也讨厌别人欠她的。你扔了她送的东西，是欠了她的，现在需要你还回来——明天早上七点，到顾家老宅门口，给她道个歉。”
苏念捏着手机的手指微微颤抖。道歉？让她去给那个羞辱她、威胁她的人道歉？
“我……”
“顾小姐还说，”管家打断她的话，语气变得公式化，“你只有这一次机会。明天七点之前不到，后果自负。”
电话被挂断了。苏念站在便利店门口，晚风吹得她瑟瑟发抖。她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陌生的号码，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闷又疼。
她不想去。顾魏的要求就像一根刺，扎在她的自尊心上，让她无法呼吸。可一想到病床上虚弱的妈妈，想到护士那句“明天就要出院”，她的倔强就像被雨水打湿的火柴，再也燃不起来。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苏念就起床了。她穿上自己最干净的一件洗得发白的校服，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那个脸色苍白、眼神黯淡的女孩，突然觉得很陌生。
她花了半个小时走到顾家老宅门口。那是一座坐落在半山腰的欧式别墅，铁艺大门上缠绕着精致的花纹，门口站着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保镖，神情肃穆，像两尊石像。
苏念站在门口，手脚冰凉。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说什么。道歉的话在心里练了无数遍，可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七点整，别墅的大门缓缓打开。一辆黑色的轿车驶了出来，在她面前停下。后座的车窗缓缓降下，露出顾魏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她今天穿了件白色的丝绸衬衫，领口系着精致的蝴蝶结，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纤细的脖颈。阳光落在她脸上，却没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让她的皮肤白得像透明的瓷娃娃，带着易碎的冷漠。
“道歉。”顾魏的声音没有起伏，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苏念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目光落在顾魏的衬衫袖口上，那里绣着一个小小的“G”字，针脚细密，一看就价值不菲。而她自己的校服袖口，已经磨得起了毛边。
她们之间的距离，从来都不是一句道歉就能拉近的。
“怎么？不愿意？”顾魏的眉峰微微挑起，眼神里闪过一丝嘲讽，“还是觉得自己的自尊心比你妈妈的病更重要？”
这句话像一把刀，狠狠刺穿了苏念的防线。她猛地低下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对不起。”
“我没听清。”顾魏往后靠了靠，姿态慵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苏念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顾魏，对不起。我不该扔你的东西，不该冒犯你。”
顾魏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她的眼神很淡，却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挑剔，从苏念的头发看到鞋子，最后落在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你的道歉，我收下了。”顾魏移开视线，看向窗外，“住院费我已经让管家打过去了。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苏念的视线。黑色的轿车驶下山，很快消失在晨雾中。
苏念站在原地，直到轿车的影子彻底看不见了，才缓缓蹲下身，抱住了自己的膝盖。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只知道走在路上时，阳光越来越刺眼，照得她眼睛生疼。
顾魏的话像一道魔咒，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也好。她想。这样就不会再被伤害，不会再被羞辱，不会再抱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心里某个角落，却像被挖空了一块，空荡荡的，冷风直往里灌。
顾魏回到学校时，心情莫名有些烦躁。她坐在学生会办公室里，看着窗外那棵老梧桐树，眼神有些飘忽。
管家刚才打电话来说，苏念已经走了，走的时候好像哭了。
哭了？顾魏皱了皱眉。她以为那个倔强得像块石头的女生，永远不会掉眼泪。
“顾副主席，这是你要的高一（3）班的考勤表。”部员把一张表格放在她面前。
顾魏拿起表格，目光扫过苏念的名字。后面的考勤记录是全勤，旁边还标注着“早读最早到，晚自习最晚走”。
她的指尖在那个名字上顿了顿，突然觉得有些碍眼，随手把表格扔在了一边。
“以后，”她对部员说，“关于高一（3）班的任何事，都不用向我汇报了。”
部员愣了一下，点点头：“好的。”
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顾魏拿起桌上的消毒湿巾，仔细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指，仿佛刚才碰过那张表格，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有很严重的洁癖，不仅是对环境，更是对人。那些她不喜欢的人，不喜欢的事，就像粘在身上的灰尘，必须立刻清理干净，否则会让她浑身不自在。
苏念就是那粒灰尘。现在，她已经把这粒灰尘扫掉了，本该觉得轻松才对。
可为什么，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她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操场上奔跑的学生，突然觉得很吵。她拿出手机，给司机打了个电话：“把车开到后门，我要回家。”
“可是顾小姐，上午还有个重要的会议……”
“推掉。”顾魏的语气不容置疑，“就说我不舒服。”
挂了电话，她拿起自己的包，快步走出办公室。走廊里，几个学生向她问好，她都视而不见。
走到楼梯口时，她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是苏念。
她背着书包，手里拿着一个面包，大概是刚从外面回来。面包的碎屑掉在了顾魏的白色衬衫上，像几颗丑陋的斑点。
顾魏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的洁癖让她无法容忍任何污渍，尤其是在自己最喜欢的这件衬衫上。
“你没长眼睛吗？”她的声音冷得像冰，眼神里充满了嫌恶。
苏念也愣住了。她看着顾魏衬衫上的面包屑，赶紧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说着，就想伸手去帮她拍掉。可手刚伸到一半，就被顾魏猛地打开了。
“别碰我。”顾魏的语气带着尖锐的排斥，“你的手，干净吗？”
苏念的手僵在半空中，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看着顾魏眼里毫不掩饰的嫌恶，像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周围渐渐围拢了一些学生，对着她们指指点点。
“顾学姐怎么了？”
“好像是那个女生把面包屑弄到她身上了。”
“天哪，顾学姐有洁癖的，这下惨了……”
苏念的脸越来越烫。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早上刚洗过，甚至比平时洗得更仔细，可在顾魏眼里，却还是不干净的。
“对不起。”她再次道歉，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顾魏没理她，从包里拿出消毒湿巾，疯狂地擦拭着衬衫上的污渍，动作粗鲁，仿佛那不是面包屑，而是致命的病毒。
直到衬衫上的污渍被擦得只剩下一片湿痕，她才停下动作，把用过的湿巾扔进旁边的垃圾桶，眼神冰冷地看着苏念：“滚。”
苏念的肩膀微微颤抖。她咬紧下唇，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在逃跑。
顾魏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胸口的烦躁感却越来越强烈。她低头看着衬衫上那片湿痕，突然觉得无比刺眼。
“晦气。”她低声骂了一句，转身也走了。
周围的学生面面相觑，没人敢说话。
只有林溪站在不远处的拐角，看着这一切，眼神复杂。她走到垃圾桶旁，捡起顾魏扔掉的那张湿巾，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顾魏啊顾魏，”她低声笑了笑，“你这洁癖，到底是在嫌弃别人，还是在嫌弃你自己那颗不敢承认的心？”
教室里，苏念趴在桌子上，把脸埋在臂弯里。她能感觉到周围同学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背上。
刚才顾魏那句“你的手，干净吗”，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她知道自己和顾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可被这样赤裸裸地嫌弃，还是让她无法忍受。
她拿出手机，想给妈妈打个电话，却看到一条新的短信。是医院发来的，说妈妈的病情有了好转，多亏了及时的治疗。
短信下面，还有一条是管家发来的：“顾小姐说，住院费已经结清，你们两清了。”
两清了。
苏念看着这三个字，突然觉得很累。她把手机塞回书包，趴在桌子上，闭上眼睛。
也许顾魏说得对，她们两清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了。
可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坐在车里的顾魏，正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衬衫上那片已经干涸的痕迹。
她想起刚才苏念转身时，肩膀微微颤抖的样子，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小鸟，脆弱得让人心烦。
“真是莫名其妙。”她低声骂了一句，打开车窗，让冷风吹进来。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却吹不散她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
她以为自己已经把那粒灰尘扫掉了，却没想到，那粒灰尘早已悄无声息地落进了她心里，成了她无法清理的洁癖。
而这场关于嫌弃与倔强的较量，才刚刚开始。下一次相遇，又会是谁先忍不住，打破这脆弱的平衡？
顾魏看着车窗外掠过的那棵老梧桐树，眼神渐渐变得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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